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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不详字数:1,397,761

《鹿鼎记(佚名整理版)》

PS:这个版本,我在论坛没有看到,这是在金老先生原版基础上进行加料的,不知道出自哪位大神之手!请各位道友鉴赏!

简介:韦小宝刁钻聪敏,自小随母居扬州妓院,因偶然知悉宫中秘密,被迫冒充小太监留在宫中。后助少年皇帝康熙消灭奸臣成莫逆之交。

第一回:纵横钩党清流祸,峭茜风期月旦评

北风如刀,满地冰霜。

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,一队清兵手执刀枪,押着七辆囚车,冲风冒寒,向北而行。

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,都作书生打扮,一个是白发老者,两个是中年人。后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,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,怀中抱着个女婴。女婴啼哭不休。她母亲温言呵慰,女婴只是大哭。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,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,喝道:「再哭,再哭!老子踢死你!」

那女婴一惊,哭得更加响了。

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,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,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。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,不禁长叹一声,眼眶也红了,说道:「可怜,可怜!」

那小孩问道:「爹爹,他们犯了什么罪?」

那文士道:「又犯了什么罪?昨日和今朝,已逮去了三十几人,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,个个都是无辜株连。」

他说到「无辜株连」四字,声音压得甚低,生怕给押送囚车的官兵听见了。那小孩道:「那个小女孩还在吃奶,难道也犯了罪?真没道理。」

那文士道:「你懂得官兵没道理,真是好孩子。唉,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,人为鼎镬,我为麇鹿!」

那小孩道:「爹,你前几天教过我,『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』,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。人家是切菜刀,是砧板,我们就是鱼和肉。『人为鼎镬,我为麇鹿』这两句话,意思也差不多么?」

那文士道:「正是!」见官兵和囚车去远,拉着小孩的手道:「外面风大,我们回屋里去。」

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。

那文士提笔蘸上了墨,在纸上写了个「鹿」字,说道:「鹿虽是庞然大物,性子却极和平,只吃青草树叶,从不伤害别的野兽。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,它只有逃跑,倘若逃不了,便只有给人家吃了。」

又写了「逐鹿」两字,说道:「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。

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,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。

《汉书》上说:『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。』那就是说,秦朝失了天下,群雄并起,大家争夺,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,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。」

那小孩点头道:「我明白了。小说书上说『逐鹿中原』,就是大家争着要做皇帝的意思。」

那文士甚是欢喜,点了点头,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,道:「古人煮食,不用灶头锅子,用这样三只脚的鼎,下面烧柴,捉到了鹿,就在鼎里煮来吃。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,心里不喜欢谁,就说他犯了罪,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。《史记》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: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,臣请就鼎镬。』就是说:『我该死,将我在鼎里烧死了吧!』」

那小孩道:「小说书上又常说『问鼎中原』,这跟『逐鹿中原』好像意思差不多。」

那文士道:「不错。夏禹王收九州之金,铸了九口大鼎。当时的所谓『金』其实是铜。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,后世为天下之主的,便保有九鼎。《左传》上说:『楚子观兵于周疆。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。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。』只有天下之主,方能拥有九鼎。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,他问鼎的轻重大小,便是心存不轨,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。」

那小孩道:「所以『问鼎』、『逐鹿』,便是想做皇帝。『未知鹿死谁手』,就是不知哪一个做成了皇帝。」

那文士道:「正是。到得后来,『问鼎』、『逐鹿』这四个字,也可借用于别处,但原来的出典,是专指做皇帝而言。」

说到这里,叹了口气,道:「咱们做老百姓的,总是死路一条。『未知鹿死谁手』,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。这头鹿,却是死定了的。」

他说着走到窗边,向窗外望去,见天色阴沉沉的似要下雪,叹道:「老天爷何其不仁,数百个无辜之人,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。下起雪来,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。」

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头戴斗笠,并肩而来,走到近处,认出了面貌。那文士大喜,道:「是你黄伯伯、顾伯伯来啦!」

快步迎将出去,叫道:「梨洲兄、亭林兄,哪一阵好风,吹得你二位光临?」

右首一人身形微胖,脸色皓白,颏下一部黑须,姓黄名宗羲,字梨洲,浙江余姚人氏。左首一人又高又瘦,面目黝黑,姓顾名炎武,字亭林,江苏昆山人氏。黄顾二人都是当世大儒,明亡之后,心伤国变,隐居不仕,这日连袂来到崇德。顾炎武走上几步,说道:「晚村兄,有一件要紧事,特来和你商议。」

这文士姓吕名留良,号晚村,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,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逸。他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,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,临事镇定,既说是要紧事,自然非同小可,拱手道:「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,解解寒气。」

当下请二人进屋,吩咐那小孩:「葆中,去跟娘说,黄伯伯、顾伯伯到了,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。」

不多时,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,布在书房桌上。一名老仆奉上酒菜。吕留良待三人退出,关上了书房门,说道:「黄兄、顾兄,先喝三杯!」

黄宗羲神色惨然,摇了摇头。顾炎武却自斟自饮,一口气连干了六杯。

吕留良道:「二位此来,可是和『明史』一案有关吗?」

黄宗羲道:「正是!」顾炎武提起酒杯,高声吟道:「『清风虽细难吹我,明月何尝不照人?』晚村兄,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!我每逢饮酒,必诵此诗,必浮大白。」

吕留良心怀故国,不肯在清朝做官。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,保荐他为「山林隐逸」,应征赴朝为官,吕留良誓死相拒,大吏不敢再逼。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「博学鸿儒」,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,显是轻侮朝廷,不免有杀身之祸,于是削发为僧,做了假和尚。地方官员见他意坚,从此不再劝他出山。「清风、明月」这两句诗,讥刺满清,怀念前明,虽不敢刊行,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间传诵已遍,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。

黄宗羲轻轻击桌,赞道:「真是好诗!」举起酒杯,也喝了一杯。吕留良道:「两位谬赞了。」

顾炎武一抬头,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、宽约丈许的大画,绘的是一大片山水,笔势纵横,气象雄伟,不禁喝了声彩,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:「如此江山」,说道:「看这笔路,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。」

吕留良道:「正是。」

那「二瞻」姓查,名士标,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,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。

黄宗羲道:「这等好画,如何却无题跋?」

吕留良叹道:「二瞻先生此画,颇有深意。

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,既不落款,亦无题跋。他上个月在舍间盘桓,一时兴到,画了送我,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?」

顾黄二人站起身来,走到画前仔细观看,只见大江浩浩东流,两岸峰峦无数,点缀着奇树怪石,只画中云气弥漫,山川虽美,却令人一见之下,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。

顾炎武道:「如此江山,沦于夷狄。

我辈忍气吞声,偷生其间,实令人悲愤填膺。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,将二瞻先生之意,表而出之?」

吕留良道:「好!」当即取下画来,平铺于桌。

黄宗羲研起了墨。

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,便在画上振笔直书。

顷刻诗成,诗云:「其为宋之南渡耶?如此江山真可耻。

其为崖山以后耶?如此江山不忍视。

吾今始悟作画意,痛哭流涕有若是。

以今视昔昔犹今,吞声不用枚衔嘴。

画将皋羽西台泪,研入丹青提笔泚。

所以有画无诗文,诗文尽在四字里。

尝谓生逢洪武初,如瞽忽瞳跛可履。山川开霁故璧完,何处登临不狂喜?」

书完,掷笔于地,不禁泪下。

顾炎武道:「痛快淋漓,真是绝妙好辞。」

吕留良道:「这诗殊无含蓄,算不得好,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,好叫观画之人得知。」

黄宗羲道:「何日故国重光,那时『山川开霁故璧完』,纵然是穷山恶水,也足令人观之大畅胸怀,真所谓『何处登临不狂喜』了!」

顾炎武道:「此诗结得甚妙!终有一日驱除胡虏,还我大汉山河,比之徒抒悲愤,更加令人气壮。」

黄宗羲慢慢将画卷起,说道:「这画是挂不得了,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才是。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,官府查究起来,晚村兄固然麻烦,还牵累了二瞻先生。」

顾炎武拍桌骂道:「吴之荣这狗贼,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。」

吕留良道:「二位枉顾,说道有件要紧事。我辈书生积习,作诗题画,却搁下了正事。不知究是如何?」

黄宗羲道:「我二人此来,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。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,原来这场『明史』大案,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。」

吕留良惊道:「伊璜兄也受了牵连?」

黄宗羲道:「是啊。我二人前晚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,伊璜先生却不在家,说是出外访友去了。亭林兄眼见事势紧急,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;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,特来探访。」

吕留良道:「他……他却没来,不知到了何处。」

顾炎武道:「他如在府上,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。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,他若归家,自然明白,知所趋避,怕的是不知讯息,在外露面,给公人拿住,那可糟了。」

黄宗羲道:「这『明史』一案,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。清廷之意甚恶,晚村兄名头太大,亭林兄与小弟之意,要劝晚村兄暂且离家远游,避一避风头。」

吕留良气愤愤地道:「鞑子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,拚着千刀万剐,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,出了胸中这口恶气,才痛痛快快地就死。」

顾炎武道:「晚村兄豪气干云,令人好生钦佩。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帝,却死于一般下贱的奴才手里。再说,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,什么也不懂的,朝政大权,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。兄弟和梨洲兄推想,这次『明史』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,雷厉风行,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。」

吕留良道:「两位所见甚是。清兵入关以来,在江北横行无阻,一到江南,却处处遇到反抗,尤其读书人深知华夷之防,不断跟他们捣蛋。鳌拜乘此机会,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摧残。哼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,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。」

黄宗羲道:「是啊。因此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,和鞑子周旋到底,倘若徒逞一时血气之勇,反倒堕入鞑子的算中了。」

吕留良登时省悟,黄顾二人冒寒枉顾,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,二来是劝自己出避,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,枉自送了性命,良友苦心,实深感激,说道:「二位金石良言,兄弟哪敢不遵?明日一早,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。」

黄顾二人大喜,齐声道:「自该如此。」

吕留良沉吟道:「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?」

只觉天涯茫茫,到处是鞑子的天下,直无一片干净土地,沉吟道:「桃源何处,可避暴秦?桃源何处,可避暴秦?」

顾炎武道:「当今之世,便真有桃源乐土,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,去躲了起来……」

吕留良不等他辞毕,拍案而起,大声道:「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。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,暂时避祸则可,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,逍遥自在,忍令亿万百姓在鞑子铁蹄下受苦,于心何安?兄弟失言了。」

顾炎武微笑道:「兄弟近年浪迹江湖,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。大江南北,见闻所及,不但读书人反对鞑子,而贩夫走卒、屠沽市井之中,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。晚村兄要是有意,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,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?」

吕留良大喜,道:「妙极,妙极!咱们明日便去扬州,二位少坐,兄弟去告知拙荆,让她收拾收拾。」

说着匆匆入内。

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,说道:「『明史』一案,外间虽传说纷纷,但一来传闻未必确实,二来说话之人又顾忌甚多,不敢尽言。兄弟独处蜗居,未知其详,到底是何起因?」

顾炎武叹了口气,道:「这部明史,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,其中对鞑子不大恭敬,那也是有的。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,说到关外建州卫之事,又如何会对鞑子客气?」

吕留良点头道:「听说湖州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,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来,以己名刊行,不想竟酿此大祸。」

顾炎武道:「此中详情,兄弟倒曾打听明白。」

于是将「明史案」的前因后果,原本说出来。

浙西杭州、嘉兴、湖州三府,处于太湖之滨,通称杭嘉湖,地势平坦,土质肥沃,盛产稻米蚕丝。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,清时分为乌程、归安两县。自来文风甚盛,历代才士辈出,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,元代书画皆臻极品的赵孟頫,都是湖州人氏。当地又以产笔著名,湖州之笔、徽州之墨、宣城之纸、肇庆端溪之砚,文房四宝,天下驰名。

湖州府有一南浔镇,虽是一个镇,却比寻常州县还大,镇上富户极多,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庄。其时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,生有数子,长子名叫廷鑨,自幼爱好诗书,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。到得顺治年间,庄廷鑨因读书过勤,忽然眼盲,寻遍名医,无法治愈,自是郁郁不欢。

忽有一日,邻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携来一部手稿,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,向庄家抵押,求借数百两银子。庄家素来慷慨,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,既来求借,当即允诺,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。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,要出门远游,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,恐有遗失,存在家里又不放心,要寄存在庄家。庄允城便答允了。那姓朱少年去后,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,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。

朱国桢这部明史稿,大部分已经刊行,流传于世,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,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。庄廷鑨听清客读了数日,很感兴味,忽然想起:「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,却因一部史书《左传》,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。我今日眼盲,闲居无聊,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,流传后世?」

大富之家,办事容易,他既兴了此念,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,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地读给他听。他认为何处当增,何处当删,便口述出来,由宾客笔录。

但想自己眼盲,无法博览群籍,这部明史修撰出来,如内容谬误过多,不但大名难享,反为人讥笑,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,延请许多通士鸿儒,再加修订,务求尽善尽美。

有些大有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,庄廷鑨便辗转托人,卑辞相邀。

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,受到庄家邀请的,一来怜其眼盲,感其意诚;二来又觉修撰明史乃一件美事,大都到庄家来做客十天半月,对稿本或正其误,或加润饰,或撰写一两篇文字。

因此这部明史确是汇集不少大手笔之力。

书成不久,庄廷鑨便即去世。

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,即行刊书。

清代刊印一部书,着实不易,要招请工匠,雕成一块块木版,这才印刷成书。

这部明史卷帙浩繁,雕工印工,费用甚巨。

好在庄家有的是钱,拨出几间大屋作为工场,多请工匠,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,书名叫作《明书辑略》,撰书人列名为庄廷鑨,请名士李令晰作序。

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,有茅元铭、吴之铭、吴之镕、李礽涛、茅次莱、吴楚、唐元楼、严云起、蒋麟徵、韦金祐、韦一园、张隽、董二酉、吴炎、潘柽章、陆圻、查继佐、范骧等,共一十八人。

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,不过朱国桢是明朝相国,名头太大,不便直书其名,因此含含糊糊地只说是「朱氏原稿」。

《明书辑略》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,是以体例精备,叙述详明,文字又华瞻雅致,书出后大获士林赞誉。庄家又是志在扬名,书价取得极廉。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,本有不少攻讦指摘的言语,修史诸人早知干禁,已一一删去,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。当时明亡未久,读书人心怀前朝,书一刊行,立刻就大大畅销。庄廷鑨之名噪于江北江南。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,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,自是老怀弥慰。

也是乱世之时,该当小人得志,君子遭祸。

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,在任内贪赃枉法,百姓恨之切齿,终于为人告发,朝廷下令革职。

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,虽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,但革职的廷令一下,他东贿西赂,到处打点,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,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,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。

他官财两失,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打秋风,说道为官清苦,此番丢官,连回家也没有盘缠,没法成行。

有些富人为免麻烦,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。

待得来到富室朱家,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,非但不送仪程,反狠狠讥刺,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,百姓给你害得好苦,我朱某就算有钱,也宁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。

吴之荣虽然恼怒,却也无法可施,他既已遭革职,无权无势,又怎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?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。

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,对这赃官很瞧不起,见他到来求索,冷笑一声,封了一两银子给他,说道:「依阁下平素为人,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,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一刻,多一两银子,能早去片刻,也是好的。」

吴之荣心下怒极,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《明书辑略》,心想:「这姓庄的爱听奉承,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,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,再也不皱一皱眉头。」

便笑道:「庄翁厚赐,却之不恭。兄弟今日离别湖州,最遗憾的便是没法将『湖州之宝』带一部回家,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。」

庄允城问道:「什么叫做『湖州之宝』?」

吴之荣笑道:「庄翁这可太谦了。士林之中,纷纷都说,令郎廷鑨龙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《明书辑略》,史才、史识、史笔,无一不是旷古罕有,左马班庄,乃古今良史四大家。这『湖州之宝』,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。」

吴之荣前一句「令郎亲笔所撰」,后一句「令郎亲笔所撰」,把庄允城听得心花怒放。

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,内心不免遗憾,吴之荣如此说,正是大投所好,心想:「人家都说此人贪赃,是个龌龊小人,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,眼光倒是有的。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『湖州之宝』,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。」

不由得笑容满脸,说道:「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,古今四大良史,兄弟读书少了,还请指教。」

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,知道马屁已经拍上,心下暗暗欢喜,说道:「庄翁未免太谦了。

左丘明作《左传》,司马迁作《史记》,班固作《汉书》,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,自班固而后,大史家就没有了。

欧阳修作《五代史》,司马光作《资治通鉴》,文章虽佳,才识终究差了。直到我大清盛世,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《明书辑略》出来,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、司马迁、班固三位前辈并驾齐驱,『四大良史,左马班庄』,这句话便由此而生。」

庄允城笑容满面,连连拱手,说道:「谬赞,谬赞!不过『湖州之宝』这句话,毕竟当不起。」

吴之荣正色道:「怎么当不起?外间大家都说:『湖州三宝史丝笔,还是庄史居第一』!」

蚕丝和毛笔是湖州两大名产,吴之荣品格卑下,却有三分才情,出口成章,将「庄史」和湖丝、湖笔并称。庄允城听得更加欢喜。

吴之荣又道:「兄弟来到贵处做官,两袖清风,一无所得。今日老着脸皮,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,作为舍下传家之宝。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,自必才思大进,光宗耀祖,全仗庄翁之厚赐了。」

庄允城笑道:「自当奉赠。」

吴之荣又谈了几句,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,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,其实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,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,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,不着边际地瞎说。庄允城道:「荣翁且请宽坐。」

回进内堂。

过了良久,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,放在桌上。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,忙将包裹掂了一掂,那包裹虽大,却轻飘飘的,内中显然并无银两,心下好生失望。过得片刻,庄允城回到厅上,捧起包裹,笑道:「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,谨以相赠。」

吴之荣谢了,告辞出来,没回到客店,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,摸到的竟是一部书、一束生丝、几十管毛笔。他费了许多唇舌,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,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,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「湖州三宝」,心下暗骂:「他妈的,南浔这些财主,都如此小气!也是我说错了话,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,岂不大有所获?」

气愤愤地回到客店,将包裹往桌上一丢,倒头便睡,一觉醒来,天已大黑,客店中吃饭的时候已过,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,愁肠饥火,两相煎熬,再也睡不着觉,当下解开包裹,翻开那部《明书辑略》阅看。看得几页,眼前金光一闪,赫然出现一张金叶。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,揉了揉眼细看,却不是金叶是什么?当下一阵乱抖,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,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重,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。其时金贵,五两黄金抵得二百两银子。

吴之荣喜不自胜,寻思:「这姓庄的果然狡狯,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,随手抛弃,翻也不翻,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,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,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。是了,我便多读几篇,明天再上门去,一面谢他赠金之惠,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,大赞而特赞。他心中一喜,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。」

当下剔亮油灯,翻书诵读,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,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,国号金,建元「天命」,突然间心中一凛:「我太祖于丙辰建元,从这一年起,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,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。」

一路翻阅下去,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,书中仍书「明天启七年」,不作「大金天聪元年」。

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,改元崇德,这部书中仍作「崇祯九年」,不书「大清崇德元年」;甲申年书作「崇祯十七年」,不书「大清顺治元年」。

又看清兵入关之后,书中于乙酉年书作「隆武元年」、丁亥年书作「永历元年」,那隆武、永历,乃明朝唐王、桂王的年号,作书之人明明白白仍奉明朝正朔,不将清朝放在眼里。

他看到这里,不由得拍案大叫:「反了,反了,这还了得!」

一拍之下,桌子震动,油灯登时跌翻,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。黑暗之中,突然灵机一动,不禁大喜若狂:「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?升官发财,皆由于此。」

想到开心处,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。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:「客官,客官,什么事?」

吴之荣笑道:「没什么!」点燃油灯,重新翻阅。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,这才和衣上床,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,便在睡梦之中,也不住嘻笑。

换朝改代之际,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,最是着意。最犯忌者,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,引人思念前朝。《明书辑略》记叙的是明代之事,以明朝年号纪年,原无不合,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,却是极大的祸端。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,大都只助修数卷,未能通阅全书,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,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,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。庄廷鑨是富室公子,双眼又盲,未免粗疏,终予小人以可乘之隙。

次日中午,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,到了杭州,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,连同这部明史,送入将军松魁府中。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,便会召见。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,赏赐极厚,自己立此大功,开复原官固是意料中事,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。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,一连等上大半年,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,却如石沉大海一般,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,不许他再上门啰唣。

吴之荣心焦已极,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已耗用了不少,告发却没半点结果,心中又烦恼,又诧异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,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,踱进去想看看白书,以消永日,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《明书辑略》,心想:「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,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吗?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,明日再写一张禀帖,递进将军府去。」

浙江巡抚是汉人,将军则是满洲人,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,是以定要向满洲将军告发。

他打开书来,只看得几页,不由得吓了一跳,全身犹如堕入冰窖,一时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影无踪,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,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,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(满清皇帝祖宗的亲戚),以及大书隆武、永历等年号的文字,更已一字不见。但文字前后贯串,书页上干干净净,更无丝毫涂改痕迹,这戏法如何变来,当真奇哉怪也。

他双手捧书,在书铺中只呆呆出神,过得半晌,大叫一声:「是了!」眼见此书书页封函,洁白崭新,向店倌一问,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,到货还不过七八天。他心道:「这庄允城好厉害!当真是钱可通神。他收回旧书,重行镌版,另刊新书,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,尽行删削干净。哼,难道就此罢了不成?」

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。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,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,登时吓出一身冷汗,情知此事牵连重大之极,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不已。

这幕客姓程,名维藩,浙江绍兴人氏。

明清两朝,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,是以「师爷」二字之上,往往冠以「绍兴」,称为「绍兴师爷」。

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,此后办理书启刑名钱谷,处事便十分老到。

官府中所有公文,均由师爷手拟,大家既是同乡,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,便不易受挑剔批驳。

因此大小新官上任,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。

明清两朝,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多,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,实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怪事。

那程维藩宅心忠厚,信奉「公门之中好修行」这句名言。

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,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,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,稍加开脱,即可使之死里逃生,因之在公门中救人,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。

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,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,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,星夜坐船,来到湖州南浔镇上,将此事告知庄允城。

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,自是魂飞天外,登时吓得全身瘫软,口涎直流,不知如何是好,过了良久,这才站起身来,双膝跪地,向程维藩叩谢大恩,然后向他问计。

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,反复推考,已思得良策,心想这部《明书辑略》流传已久,隐瞒是瞒不了的,唯有施个釜底抽薪之计,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,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,一面赶开夜工,另镌新版,删除所有讳忌之处,重印新书,行销于外。

官府追究之时,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,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,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。

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。

庄允城惊喜交集,连连叩头道谢。

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,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,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,庄允城一一受教,再送程维藩一笔厚礼。

程维藩回到杭州,隔了一个多月,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,轻描淡写地批了几个字,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,似有挟怨吹求之嫌,请抚台大人详查。

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,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。

其时庄允城的重赂,已经送到将军衙门、巡抚衙门、学政衙门和湖州知府衙门。

朱昌祚接到公事,这等刊书之事,属学政该管,压了十多天后,才移牒学政胡尚衡。

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,又告了一个月病假,这才慢吞吞地拟稿发文,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。

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,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,要他二人申复。

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,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,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,回禀:「该书平庸粗疏,无裨世道人心,然细查全书,尚无讳禁犯例之处。」

层层申复,就此不了了之。

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,方知就里,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,才能重揭此案。

杭州各家书铺之中,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,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,岂知仍然一部也觅不到。

他穷愁潦倒,只得废然还乡。

也是事有凑巧,旅途之中,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地读书,一看之下,所读的便是这部《明书辑略》,借来一翻,竟是原版。

这一下大喜过望,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,一来他未必肯售,二来手头银钱无多,买不起,只好偷。

深夜之中悄悄起床,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,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,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告到北京城去。

吴之荣来到北京,便写了禀帖,告到礼部、都察院、通政司三处衙门,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,改镌新版。

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,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,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《明书辑略》一书,内容并无违禁犯例,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,并非实情,显系挟嫌诬告,至于贿赂官员云云,更系捕风捉影之辞。那通政司的批驳更加严厉,说道:「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,遂以天下清官,皆如彼之贪。」

原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,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、都察院、通政司三处衙门,有关官吏师爷,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。

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,眼见回家已无盘缠,势将流落异乡。

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,文字中稍有犯禁,便即处死,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,早已得手,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,这才阻难重重。

既无退路,心想拚着坐牢,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,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,分呈军机处的四位顾命大臣;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,揭露其事,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。

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,倘若官府追究起来,说他危言耸听,扰乱人心,不免有杀头的重罪。

那四个顾命大臣,名叫索尼、苏克萨哈、遏必隆、鳌拜,均是清朝的开国功臣。顺治皇帝逝世之时,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。其中鳌拜最为凶横,朝中党羽极众,清廷大权,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。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,是以派出无数探子,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。这日得到密报,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,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,大逆不道,浙江官员受贿、置之不理等情。

鳌拜得悉之下,立即查究,登时雷厉风行地办了起来。便在此时,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。他当即召见吴之荣,详问其事,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客店中偷来的那部原版明史,所言果是实情。

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、做大官,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,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,镇慑人心,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,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,当即派出钦差,赴浙江查究。这一来,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,连杭州将军松魁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,也都革职查办。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,无一不锒铛入狱。

顾炎武在吕留良家中,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,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。当晚三人联榻长谈,议论世事,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,把持朝政,种种倒行逆施,终至明室覆亡,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,祸难方深,无不扼腕切齿。

次日一早,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。江南中产以上人家,家中都自备有船,江南水乡,河道四通八达,密如蛛网,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,所谓「北人乘马,南人乘舟」,自古已然。

到得杭州后,自运河折而向北,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,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:庄廷鑨已死,开棺戮尸;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;庄家全家数十口,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,妻女发配沈阳,给满洲旗兵为奴。

前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,凌迟处死,四子处斩。

李令晰的幼子刚满十六岁,法司见杀得人多,心肠软了,命他减供一岁,按照清律,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。

那少年道:「我爹爹哥哥都死了,我也不愿独生。」

终于不肯易供,一并处斩。

松魁、朱昌祚入狱候审,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。

归安、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。

因此案牵连,冤枉而死的人亦不计其数。

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,朝廷说他知情不报,受贿隐匿,和推官李焕、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。

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,那日去打秋风,给他抢白了一场,逐出门来,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,该书注明依据「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」。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;又说他的名字「朱佑明」,显是心存前明,咒诅本朝。这样一来,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,朱家的十余万财产,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。

最惨的是,所有雕版的刻工、印书的印工、装钉的钉工,以及书贾、书铺的主人、卖书的店员、买书的读者,查明后尽皆处斩。

据史书记载,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(关吏)李尚白,喜读史书,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,内容很好,派一个工役去买。

工役到时,书店主人外出,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,等到店主回来,将书买回。

李尚白读了几卷,也不以为意。

过了几个月,案子发作,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。

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,以购逆书之罪,在北京立即斩决。

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。

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,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,何以不即举报,还让他在家中闲坐?本应斩首,姑念年逾七十,免死,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。

至于江南名士,因庄廷鑨慕其大名、在书中列名参校者,同日凌迟处死,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。所谓凌迟处死,乃是一刀一刀,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,直至犯人受尽痛苦,方才处死。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,当真难以计数。

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,愤恨难当,切齿痛骂。黄宗羲道:「伊璜先生列名参校,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。」

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,都十分挂念。

这一日舟至嘉兴,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,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。却见上谕中有一句道:「查继佐、范骧、陆圻三人,虽列名参校,然事先未见其书,免罪不究。」

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,和黄宗羲、吕留良三人同阅,啧啧称奇。

黄宗羲道:「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。」

吕留良道:「大力将军是谁?倒要请教。」

黄宗羲道:「两年之前,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做客,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,庭园宽大,陈设富丽,与先前大不相同。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,声色曲艺,江南少见。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,说得上互托肝胆,便问起情由。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,确是风尘中的奇遇。」

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。

查继佐,字伊璜。

(《觚剩》一书中有<雪遘>一文,述此奇事,开首说:「浙江海宁查孝廉,字伊璜,才华丰艳,而风情潇洒,常谓满眼悠悠,不堪愁对,海内奇杰,非从尘埃中物色,未可得也。」

)这一天家居岁暮,命酒独酌,不久下起雪来,越下越大。

查伊璜独饮无聊,走到门外观赏雪景,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,这丐者身形魁梧,骨格雄奇,只穿一件破单衫,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,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。

查伊璜心下奇怪,便道:「这雪非一时能止,请进来喝一杯如何?」

那乞丐道:「甚好!」查伊璜便邀他进屋,命书僮取出杯筷,斟了杯酒,说道:「请!」那乞丐举杯便干,赞道:「好酒!」

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,那丐者饮得极为爽快。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,心下欢喜,说道:「兄台酒量极好,不知能饮多少?」

那乞丐道:「酒逢知己千杯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」

这两句虽是熟套语,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,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异,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,笑道:「在下酒量有限,适才又已饮过,不能陪兄畅饮。老兄喝一大碗,我陪一小杯如何?」

那乞丐道:「这也使得。」

当下书僮将酒烫热,分斟在碗中杯内。

查伊璜喝一杯,那乞丐便喝一大碗。

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,脸上仍无甚酒意,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。

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,酒性却颇厉害。

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,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,埋入地下,待女儿长大嫁人,将酒取出宴客,那酒其时作琥珀色,称为「女儿红」。

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,自然醇厚之极。

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,称为「状元红」,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。

状元非人人可中,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。

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,也袭用了状元红、女儿红之名。

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,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。

次晨查伊璜醒转,忙去瞧那乞丐时,只见他负手而立,正在欣赏雪景。

一阵北风吹来,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,那乞丐却泰然自若。

查伊璜道:「天寒地冻,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。」

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,披在他肩头,又取了十两银子,双手捧上,说道:「些些买酒之资,兄台勿却。

何时有兴,请再来喝酒。昨晚兄弟醉倒,未能扫榻留宾,简慢勿怪。」

那乞丐接过银子,说道:「好说。」

也不道谢,扬长而去。

第二年春天,查伊璜到杭州游玩。

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,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,少说也有四百来斤,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,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,左手抓住钟钮,向上一提,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。

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、一大钵酒来,放在一旁,再将古钟置于原处。

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,不禁骇然,仔细看时,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,笑问:「兄台还认得我吗?」

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,笑道:「啊,原来是你。今日我来做东,大家再喝个痛快,来来来,喝酒。」

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。

查伊璜接过土钵,喝了一大口,笑道:「这酒挺不错啊。」

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,道:「这是狗肉,吃不吃?」

查伊璜虽觉肮脏,但想:「我既当他是酒友,倘若推辞,未免瞧他不起了。」

当下伸手接过,咬了一口,咀嚼之下,倒也甘美可口。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,将土钵递来递去,你喝一口,我喝一口,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,不多时酒肉俱尽。那乞丐哈哈大笑,说道:「只可惜酒少了,醉不倒孝廉公。」

查伊璜道:「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,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,实是有缘。兄台神力惊人,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,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,小弟好生喜欢。兄台有兴,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?」

那乞丐道:「甚妙,甚妙!」

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,呼酒又饮。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。待得酒醒,那乞丐已不知去向。

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,过得数年,清兵入关,明朝覆亡。查伊璜绝意进取,只在家中闲居,一日忽有一名军官,领兵四名,来到查府。

查伊璜吃了一惊,只道是祸事上门,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,说道:「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,有薄礼奉赠。」

查伊璜道:「我和贵上素不相识,只怕是弄错了。」

那军官取出拜盒,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,上写「拜上查先生伊璜,讳继佐」,下面写的是「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」。

查伊璜心想:「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,为何送礼于我?」

当下沉吟不语。

那军官道:「敝上说道,些些薄礼,请查先生不要见笑。」

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,俯身请安,便即别去。

查伊璜打开礼盒,赫然是五十两黄金,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,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,华贵非凡。查伊璜一惊更甚,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,武人步快,早去得远了。

查伊璜心下纳闷,寻思:「飞来横财,非福是祸。莫非有人陷害于我?」

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,藏于密室。查氏家境小康,黄金倒也不必动用,只是久闻洋酒之名,不敢开瓶品尝,未免心痒。

过了数月,亦无他异。这一日,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。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,精神饱满,气宇轩昂,带着八名从人,一见查伊璜,便即跪下磕头,口称:「查世伯,侄子吴宝宇拜见。」

查伊璜忙即扶起,道:「世伯之称,可不敢当。不知尊大人是谁?」

那吴宝宇道:「家严名讳,上六下奇,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,特命小侄造府,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。」

查伊璜道:「前承令尊大人厚赐,心下好生不安。说来惭愧,兄弟生性疏阔,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。兄弟一介书生,素来不结交贵官。公子请少坐。」

说着走进内室,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,道:「还请公子携回,实在不敢受此厚礼。」

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,必是慕己之名,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。这人官居高位,为满洲人作鹰犬,欺压汉人,倘若受了他金银,污了自己清白,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豫。

吴宝宇道:「家严吩咐,务必请到世伯。世伯倘若忘了家严,有一件信物在此,世伯请看。」

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,打了开来,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。

查伊璜见到旧袍,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,这才恍然,原来这吴六奇将军,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,心中一动:「鞑子占我天下,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,四方响应,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。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,不是没良心之人,我若动以大义,未始没有指望。男儿建功报国,正在此时,至不济他将我杀了,却又如何?」

当下欣然就道,来到广州。

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,神态极是恭谨,说道:「六奇流落江南,得蒙查先生不弃,当我是个朋友。请我喝酒,送我皮袍,倒是小事,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,手抓狗肉,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。六奇其时穷途潦倒,到处遭人冷眼,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,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。得有今日,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。」

查伊璜淡淡地道:「但在晚生看来,今日的吴将军,却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。」

吴六奇一怔,也不再问,只道:「是,是!」

当晚大开筵席,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,推查伊璜坐了首席,自己在下首相陪。

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,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,无不暗暗称异。

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大臣,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,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恭谨?酒散之后,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,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。

吴六奇微微一笑,说道:「老兄当真聪明,鉴貌辨色,十有九中。」

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,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。

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,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,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,已给他巴结上了,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,如钦差大人回京之后,奏本中对我不利,那可糟糕;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,次日清晨,便送到提督府来。

吴六奇出来见客,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,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,一切放心,不必多所挂怀。巡抚一听大喜,连声称谢而去。消息传出,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。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,不得而知,但连巡抚都送厚礼,自己岂可不送?数日之间,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。吴六奇命账房一一照收,却不令查先生得知。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,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。

这一日傍晚时分,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。酒过数巡,查伊璜道:「在府上叨扰多日,已感盛情,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。」

吴六奇道:「先生说哪里话来?先生南来不易,若不住上一年半载,决不放先生回去。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。广东风景名胜甚众,几个月内,游览不尽。」

查伊璜乘着酒意,大胆说道:「山河虽好,已沦夷狄之手,观之徒增伤心。」

吴六奇脸色微变,道:「先生醉了,早些休息吧。」

查伊璜道:「初遇之时,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,足堪为友,岂知竟是失眼了。」

吴六奇问道:「如何失眼?」

查伊璜朗声道:「你具大好身手,不为国为民出力,却助纣为虐,作鞑子的鹰犬,欺压我大汉百姓,此刻兀自洋洋得意,不以为耻。查某未免羞与为友。」

说着霍地站起。

吴六奇道:「先生禁声,这等话给人听见了,可是一场大祸。」

查伊璜道:「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,有一番良言相劝。你如不听,不妨便将我杀了。查某手无缚鸡之力,反正难以相抗。」

吴六奇道:「在下洗耳恭听。」

查伊璜道:「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,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。登高一呼,天下响应,纵然大事不成,也叫鞑子破胆,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,才不负了你天生神勇,大好头颅。」

吴六奇斟酒于碗,一口干了,说道:「先生说得好痛快!」

双手一伸,嗤的一声响,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,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,拨开胸毛,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:「天父地母,反清复明。」

查伊璜又惊又喜,问道:「这……这是什么?」

吴六奇掩好衣襟,说道:「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,可敬可佩。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,披肝沥胆,向在下指点,在下何敢再行隐瞒。在下本在丐帮,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,誓以满腔热血,反清复明。」

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,更无怀疑,说道:「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,适才言语冒犯,多有得罪。」

吴六奇大喜,心想这「身在曹营心在汉」,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,道:「这等比喻,可不敢当。」

查伊璜道:「不知何谓丐帮,何谓天地会?倒要请教。」

吴六奇道:「先生请再喝一杯,待在下慢慢说来。」

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。

吴六奇道:「那丐帮由来已久,自宋朝以来,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。

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,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,入了丐帮,也须散尽家资,过叫化子的生活。

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,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。

在下位居左护法,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,位份已颇不低。

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,打起架来,在下其时酒醉,失手将他打得重伤。

不敬尊长已大犯帮规,殴伤长老更属大罪,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,将在下斥革出帮。那日在府上相遇,先生邀我饮酒,其时在下初遭斥逐,心中好生郁闷,承先生不弃,还当在下是个朋友,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。」

查伊璜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

吴六奇道:「第二年春,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,先生折节下交,誉我是海内奇男子。在下苦思数日,心想我不容于丐帮,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,每日里烂醉如泥,自暴自弃,眼见数年之间,就会醉死。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,我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,再无出头之日?过不多时,清兵南下,我心下愤激,不明是非,竟去投效清军,立了不少军功,残杀同胞,思之好生惭愧。」

查伊璜正色道:「这就不对了。兄台不容于丐帮,独往独来也好,自树门户也好,何苦出此下策,前去投效清军?」

吴六奇道:「在下愚鲁,当时未得先生教诲,干了不少错事,当真该死之极。」

查伊璜点头道:「将军既然知错,将功赎罪,也还不迟。」

吴六奇道:「后来满清席卷南北,我也官封提督。

两年之前,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。

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,给我拿住了,点灯一看,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丐帮孙长老。

他破口大骂,说我卑鄙无耻,甘为异族鹰犬。

他越骂越凶,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。

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,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,深夜抚心自问,好生惭愧,只是自己所想,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。我叹了口气,解开他给我封住的穴道,说道:『孙长老,你骂得很对,你这就去吧!』他颇为诧异,便即越窗而去。」

查伊璜道:「这件事做得对了!」

吴六奇道:「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,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。第二天清早,我寻些借口,一个个将他们放了,有的说是捉错了人,有的说不是主犯,从轻发落。过了一个多月,那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,开门见山地问我,是否已有悔悟之心,愿意反清立功。我拔出刀来,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,说:『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,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。』」伸出左手,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,只剩下三根手指。

查伊璜大拇指一竖,赞道:「好汉子!」

吴六奇继续说道:「孙长老见我意诚,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,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,便道:『很好,待我回复帮主,请帮主的示下。

『十天之后,孙长老又来见我,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,决定收我回帮,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。

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,同心协力,反清复明。

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,近年来在福建、浙江、广东一带好生兴旺。

孙长老为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,投入天地会。天地会查了我一年,交我办了几件要事,见我确然忠心不贰,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,封我为洪顺堂红旗香主之职。」

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,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,精忠英勇,天下无不知闻。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,自是同道中人,当下不住点头。

吴六奇又道:「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,围攻金陵,可惜寡不敌众,退回台湾,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。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,组成了这天地会,会里的口号是『天父地母,反清复明』,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。寻常会中兄弟,身上也不刺字,在下所以自行刺字,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『尽忠报国』的意思。」

查伊璜心下甚喜,连喝了两杯酒,说道:「兄台如此行为,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了。」

吴六奇道:「『海内奇男子』五字,愧不敢当。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,姓吴的便已快活不尽。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,又有一个名字叫做陈近南,那才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,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,有两句话说得好:『平生不识陈近南,就称英雄也枉然。』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,算不了什么人物。」

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,不禁神往,斟了两杯酒,说道:「来,咱们来为陈总舵主干一杯!」

两人一口饮干。查伊璜道:「查某一介书生,于国于民,全无裨益。只须将军哪一日趁机而动,奋起抗清,查某必当投效军前,稍尽微劳。」

自这日起,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,与他日夜密谈,商讨抗清的策略。吴六奇说道: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,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,这才回乡。回到家里,却大吃一惊,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,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,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,营建楼台。

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,奔走四方,聚合天下英雄豪杰,共图反清,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地跟他说了。

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地告知了吕留良,说道:「此事若有泄漏,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,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,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。」

吕留良道:「除了你我三人之外,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,纵然见到伊璜先生,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。」

黄宗羲道:「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,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殷,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,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。」

吕留良道:「黄兄所见甚是,只不知陆圻、范骧二人,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,说是『未见其书,免罪不究』?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?」

黄宗羲道:「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,若单提一人,只怕惹起疑心,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,也未可知。」

吕留良笑道:「这等说来,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,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。」

顾炎武点头道:「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,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。」

(按:《聊斋志异》中有「大力将军」一则,叙查伊璜遇吴六奇,结语说:「后查以修史一案,株连被收,卒得免,皆将军力也。」

评语称:「厚施而不问其名,真侠烈古丈夫哉。

而将军之报,慷慨豪爽,尤千古所仅见。

如此胸襟,自不应老于沟渎。以是知两贤之相遇,非偶然也。」

《觚剩》一书中叙此事云:「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,购得朱相国史稿,博求三吴名士,增益修饰,刊行于世,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,以孝廉夙负重名,亦借列焉。

未机私史祸发,凡有事于是书者,论置极典。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。」

至于吴六奇参与天地会事,正史及过去裨官皆所未载。

他三人所谈,乃当世最隐秘之事,其时身在运河舟中,后舱中只吕氏母子三人,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,自不虞为旁人窃听,舟既无墙,也不怕隔墙有耳了。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,忽听得头顶喈一声怪笑。三人大吃一惊,齐喝:「什么人?」

却更无半点声息。三人面面相觑,均想:「难道真有鬼怪不成?」

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,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,一凝神间,伸手入怀,摸出一柄匕首,推开舱门,走上船头,凝目向船篷顶瞧去,突然间船篷蹿起一条黑影,扑将下来。顾炎武喝道:「是谁?」

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。但觉手腕一痛,已给人抓住,跟着后心酸麻,已给人点中了穴道,匕首脱手,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。

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,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,心中大惊,见那汉子身材魁梧,满面狞笑。吕留良问道:「阁下黑夜之中,擅自闯入,是何用意?」

那人冷笑道:「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升官发财啦。吴六奇要造反,查伊璜要造反,鳌少保得知密报,还不重重有赏?嘿嘿,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。」

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,均深自悔恨:「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,还是给他听见了,我们行事鲁莽,死不足惜,这一下累了吴将军,可坏了大事。」

吕留良道:「阁下说什么话,我们可半点不懂。你要诬陷好人,尽管自己去干,要想拉扯上旁人,那可不行。」

他已决意以死相拚,如给他杀了,那便死无对证。

那大汉冷笑一声,突然欺身向前,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,吕黄二人登时也都动弹不得。那大汉哈哈一笑,说道:「众位兄弟,都进舱来吧,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大着啦。」

后艄几个人齐声答应,进来了四人,都是船家打扮,一齐哈哈大笑。

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,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,不知如何,这几人竟会早就跟上了自己,扮作船夫,一直在船篷外窃听。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,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,到处结识英雄豪杰,眼光可谓不弱,对这几名船夫却竟没留神。

只听一名亲兵叫道:「船家掉过船头,回杭州去,有什么古怪,小心你的狗命。」

后艄上那掌舵的艄公应道:「是!」

掌舵艄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,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,这艄公满脸皱纹,弯腰如弓,确是长年摇橹拉纤的模样,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。没想到这老艄公虽是货真价实,他手下的船夫却都掉了包,自是在众亲兵威逼之下,无可奈何,只怪自己单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,陷身危局而不自知。

那黑衣大汉笑道:「顾先生、黄先生、吕先生,你三位名头太大,连京里大老们也知道啦,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,哈哈!」

转头向四名下属道:「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,这就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。

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,逃是逃不了的,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。你们一个钉住一个,有什么岔子,干系可不小。」

那四人应道:「是,谨遵瓜管带吩咐。」

瓜管带道:「回京后见了鳌少保,人人不愁升官发财。」

一名亲兵笑道:「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,单凭我们四个,怎有这等福分?」

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,说道:「凭你们这四个混蛋,原也没这等福份。」

船舱门呼的一声,向两旁飞开,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,负手背后,脸露微笑。

瓜管带喝道:「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,你是谁?」

那书生微笑不答,迈步踏进船舱。

刀光闪动,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。

那书生闪身避过,随即欺向瓜管带,挥掌拍向他头顶。

瓜管带忙伸左臂挡格,右手成拳,猛力击出。

那书生左脚反踢,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,那亲兵大叫一声,登时鲜血狂喷。

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。

船舱中地形狭窄,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,劈击勾打,喀的一声响,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。

瓜管带右掌拍出,击向那书生后脑。

那书生反过左掌,砰的一声,双掌相交,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,船舱登时塌了一片。

那书生连出两掌,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,喀喀声响,二人肋骨齐断。

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。那书生喝道:「哪里走?」

左掌急拍而出,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,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,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,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。瓜管带急跃蹿出,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,当即抓住柳枝,一个倒翻筋斗,飞过了柳树。

那书生奔到船头,提起竹篙,挥手掷出。

月光之下,竹篙犹似飞蛇,急射而前。但听得瓜管带「啊」的一声长叫,竹篙已插入他后心,将他钉在地下,篙身兀自不住晃动。

那书生走进船舱,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,将四名亲兵的死尸抛入运河,重点灯烛。顾黄吕三人不住道谢,问起姓名。

那书生笑道:「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,在下姓陈,草字近南。」

注:

本书的写作时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。开始写作之时,文化大革命的文字狱高潮虽已过去,但惨伤愤懑之情,兀自萦绕心头,因此在构思新作之初,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文字狱。

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。

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,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,出的试题是「维民所止」。

这句话出于《诗经·商颂·玄鸟》:「邦畿千里,维民所止。」

意思说,国家广大的土地,都是百姓所居住的,含有爱护人民之意。

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,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,说「维止」两字是「雍正」两字去了头,出这试题,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。

雍正那时初即位,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,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,不免心虚,居然凭了「拆字」的方法,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。

查嗣庭大受拷掠,死在狱中,雍正还下令戮尸,儿子也死在狱中,家属流放,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六年。

查嗣庭的哥哥查慎行后来得以放归,不久即去世。

另有一种说法是,查嗣庭作了一部书,书名《维止录》。

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「维止」两字是去「雍正」两字之头。

又据说《维止录》中有一则笔记:「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,天大雷电以风,予适乞假在寓,忽闻上大行,皇四子已即位,奇哉。」

「大行」是皇帝逝世,皇四子就是雍正,书中用到「奇哉」两字,显然是讥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。

《维止录》中又记载,杭州附近的诸桥镇,有一座汉关帝庙,庙联是:「荒村古庙犹留汉,野店浮桥独姓诸。」

诸、朱两字同音,雍正认为是汉人怀念前明。

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,首题是《论语》:「君子不以言举人,不以人废言」,第三题是《孟子》:「山径之蹊间,介然用之而成路,为间不用,则茅塞之矣。今茅塞子之心矣。」

这时候正在行保举,廷旨说他有意讪谤,三题茅塞于心,廷旨谓其「不知何指,居心殊不可问。」

雍正的上谕中说:「查嗣庭……朕令在内廷行走,后授内阁学士,见其语言虚诈,兼有狼顾之相,料其心术不端。

今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,显系心怀怨望,讽刺时事之意。

料其居心乖张,平日必有记载,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,有日记二本,悖乱荒唐、怨诽捏造之语甚多。又于圣祖之用人行政,大肆讪谤……热河偶发水,则书淹死官员八百余人,又书雨中飞蝗蔽天;此一派荒唐之言,皆未有之事……着即拿问,交三法司严审定拟。」

雍正所公开的罪名是:看其相而料其心术不端;讽刺时事;日记中记录天灾。

据后代史家考证,査嗣庭之受牵累,主因还不在文字狱,文字之祸只不过是雍正的借口。雍正之得位,据说道路不正,他登基后,大举整肃与他争位的太子党、允祀党、允禔党等官员。査嗣庭据说是太子党的索额图一派,所以雍正掌权后要置之死地。

本书初在《明报》发表时,第一回称为「楔子」,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诗「如此冰霜如此路」。

查慎行本名嗣琏,是嗣庭的亲哥哥,他和二弟嗣瑮、三弟嗣庭都是翰林。

此外堂兄嗣韩是榜眼,侄儿查昇是侍讲,也都是翰林。

查慎行的大儿子克建、堂弟嗣珣都是进士。

当时称为「一门七进士、叔侄五翰林」,门户科第甚盛。

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,都于严冬奉旨全家自故乡赴京投狱。

当时受到牵连的还有不少名士,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的难友,有两句是:「如此冰霜如此路,七旬以外两同年。」

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诗人,置之唐人宋人间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。

清人王士祯、赵翼、纪晓岚等都评他的诗与陆游并驾齐驱,互有长短,恐怕有点过誉。

康熙皇帝很喜欢他的诗,他中举后三次考不中进士,康熙召他进宫,在南书房当直。

进宫之后再考,才中二甲第二名进士,这时他的堂兄、二弟、侄儿、儿子都已中了进士。

和查慎行癸未年(康熙四十二年)同科中进士的有他堂弟嗣珣,以及同乡陈世倌(《书剑恩仇录》中陈家洛的父亲)。

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黄宗羲的弟子。

查慎行有《敬业堂诗集》五十卷,续集六卷。他在北京狱中之时,仍不断做诗,今录其狱中诗数首,以见其诗风一斑:《哭三弟润木》:「家难同时聚,多来送汝终,吞声自兄弟,泣血到孩童。地出阴寒洞,天号惨澹风。莫嗟泉路远,父子获相逢。」

(原注:上侄先一日卒。)(按:润木即查嗣庭,其子早一日死。)

《闰三月朔作》:「年光何与衰翁事,也复时时唤奈何。为百草忧春雨少,替千花惜晓风多。」

(按:「春雨少」暗指朝廷少恩,「晓风多」指政事严苛。)

五言绝句:「南所对北监,传是锦衣狱。剩有围外人,追思珰祸酷。」

(按:「珰祸」指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无辜。)「虫以臭得名,横行罪难掩,均为血肉害,虮虱当末减。」

「人间有桃杏,怅望春维暮。风卷飞花来,谁家庭下树。」

(原注:清明前一日大风,杏花数片,吹入墙内。)

《败群鹊》:「朝喳喳,暮嚄嚄,鹊声喜,乌声恶。儿童打乌不打鹊,道是纥干生处乐维南(按:纥干,山名,积雪极寒)。两鹊鸷不仁,占巢高树旁无邻,有如鹰化为鸠眼未化,以猛济贪四顾图并吞,每当下食群退避,六国何敢争强秦?我欲驱使去,举火兼巢焚,一回一叹还逡巡。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?吁嗟乎!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?」

《春已尽矣,孤柳尚未舒条,闲步其下偶成》:「围外新叶树,出墙高亭亭,画地乃为牢,独来伴拘囹。我衰何足道,日夜望汝荣。已经三月余,众眼终未青。将毋学病叟,尔作支离形?并生天地间,草木非无情。寄语后栽者,勿依问囚厅。」

查慎行的诗篇中极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,甚至对禽兽草木也寄以同情心。《敬业堂诗集》当时公开刊行,狱中诸诗也都保留,可见即在清朝统治最严酷之时,禁网之密,对文字的检查,仍远远不及文化大革命时的厉害。

本书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诗中的对句。

《敬业堂诗集》篇幅虽富,但要选五十联七言句来标题每一回的故事内容,倒也不大容易。

这里所用的方法,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样从不同诗篇中选录单句,甚至是从不同作者的诗中选集单句,而是选用一个人诗作的整个联句。

有时上一句对了,下一句无关,或者下一句很合用,上一句却用不着,只好全部放弃。

因此有些回目难免不很贴切。

有些集句出于古体诗,古体诗的平仄与近体诗不同,有些对联因之对得也不贴切。

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诗,因为这些诗大都是康熙曾经看过的(「狱中诗」自是例外),康熙又曾为查慎行题过「澹远堂」三字的匾额。

古人写文章提到自己祖先,决不直呼其名,通常在字号或官衔之下加一「公」字。记得小时候在家里听长辈谈论祖先,说到查慎行时称「初白太公」,说到查昇时称「声山太公」。现代人写白话文,不必这样迂了。

本书回目中有生僻词语或用典故的,在每回文末稍作注解,以助年轻读者了解。本回回目中,「钩党」是「牵连陷害」,「纵横钩党清流祸」的意思是:对许多有名的读书人株连迫害。「峭茜」是高峻鲜明,形容人格高尚、风采俊朗,「峭茜风期月旦评」的意思是:贤豪风骨之士,当会得到见识高超之人的称誉。

第二回:绝世奇事传闻里,最好交情见面初

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,唐时杜牧有诗云:「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。」

古人云人生乐事,莫过于「腰缠十万贯,跨鹤上扬州。」

自隋炀帝开凿运河,后人凿至杭州,扬州地居运河之中,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,也即是朝廷命脉的所在。明清之季,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,殷富甲于天下。

清朝康熙初年,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。这日正是暮春天气,华灯初上,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,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、唱曲闹酒,笙歌处处,一片升平景象。

突然之间,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大声吆喝:「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、姑娘们,来花钱玩儿的朋友们,大伙儿听着:我们来找一个人,跟旁人并不相干,谁都不许乱叫乱动。不听吩咐的,可别怪我们不客气!」

一阵吆喝之后,鸣玉坊中立时静了片刻,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,女子惊呼声、男子叫嚷声,乱成一团。

丽春院中正大排筵席,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,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,众人听到这呼喝声,人人脸色大变,齐问:「什么事?」

「是谁?」

「是官府查案吗?」

突然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,众龟奴吓得没了主意,不知是否该去开门。

砰的一声,大门撞开,涌进十七八名大汉。

这些大汉短装结束,白布包头,青带缠腰,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。

众盐商一见,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。

当时盐税甚重,倘若逃漏盐税,贩卖私盐,获利颇丰。

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,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,逃税贩盐。

这些盐枭极是凶悍,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,逢上小队官兵,一言不合,抽出兵刃,便与对垒。

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,不加干预。

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贩卖私盐,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,平时与百姓买卖盐斤,也都公平诚实,并不仗势欺人,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地闯进鸣玉坊来,无不又惊惶,又诧异。

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:「各位朋友,打扰莫怪,在下陪礼。」

说着抱拳自左至右、又自右至左地拱了拱手,跟着朗声道:「天地会姓贾的朋友,贾老六贾老兄,在不在这里?」

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。

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,都神色惶恐,连连摇头,心下却也坦然:「他们江湖上帮会自伙里闹事寻仇,跟旁人可不相干。」

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:「贾老六,今儿下午,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,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,不敢杀官造反,就只会走私漏税,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。你灌饱了黄汤,大叫大嚷,说道扬州贩私盐的要是不服,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。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?贾老六,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,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?」

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嚷:「天地会的好汉子,怎么做了缩头乌龟?」

「辣块妈妈,你们到底是天地会,还是缩头会哪?」

那老者道:「这是贾老六一个儿胡说八道,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们。咱们贩私盐的,原只挣一口苦饭吃,哪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?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。」

等了好一会,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。那老者喝道:「各处屋子都去瞧瞧,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,便把他请出来。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,好认得很。」

众盐枭轰然答应,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。

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喝道:「谁在这里大呼小叫,打扰老子寻快活?」

众盐枭纷纷呼喝:「贾老六在这里了!」

「贾老六,快滚出来!」

「他妈的,这狗贼好大胆子!」

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,说道:「老子不姓贾,只是你们这批家伙胡骂天地会,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。老子不是天地会的,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汉。你们这些贩私盐的,跟他们提鞋儿、抹屁股也不配。」

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,三名汉子手执钢刀,向东厢房扑了进去。却听得「哎唷」、「啊哟」连声,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飞出来,摔在地下。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,鲜血长流,登时晕去。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,但听得连声呼叫,那六人一个个又都给摔了出来。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,却已没人再抢进房去。

那老者走上几步,向内张去,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,头上包了白布,脸上并无刀疤,果然不是贾老六。那老者大声问道:「阁下好身手,请问尊姓大名?」

房内那人骂道:「你爷爷姓什么叫什么,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。好小子,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。」

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,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「格格」一声,笑了出来。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,啪啪两记耳光,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。那盐枭骂道:「他妈的臭婊子,有什么好笑?」

那妓女吓得不敢做声。

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,大声骂道:「你敢打我妈!你这死乌龟、烂王八,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,你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,烂穿你手,烂穿舌头,脓血吞下肚去,烂断你肚肠。」

那盐枭大怒,伸手去抓那孩子。那孩子一闪,躲到了一名盐商后面。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,将他推得摔了一跤,右手一拳,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。那中年妓女大惊,叫道:「大爷饶命!」那孩子甚是滑溜,一矮身,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,伸手抓出,正好抓住他阴囊,使劲猛捏,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。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。

那盐枭气无可泄,砰的一拳,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。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。那孩子扑到她身上,叫道:「妈,妈!」

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,将他提了起来,正要伸拳打去,那老者喝道:「别胡吵!放下小娃子。」

那盐枭放下孩子,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,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,砰的一声,撞在墙上。

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,对着房门说道:「我们是青帮弟兄,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,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,因此前来找人。阁下既不是天地会的,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,如何便出口伤人?请阁下留下姓名,我们帮主查问起来,也好有个交代。」

房里那人笑道:「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账,跟我什么相干?我自在这里风流快活,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,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。不过我劝老兄一句,天地会的人,老兄是惹不起的,给人家骂了,也还是白饶,不如夹起尾巴,乖乖地去贩私盐、赚银子吧。」

那老者怒道:「江湖之上,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。」

房里那人冷冷地道:「我讲不讲理,跟你有甚相干?莫非你想招郎进舍,要叫我姊夫?」

便在此时,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,也都是盐贩子打扮。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:「点子是什么来头?」

那老者摇头道:「他不肯说,但口口声声给天地会吹大气,说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。」

那瘦子一摆链子枪,头一撇。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。突然之间,四人一齐冲进房中。

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,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,每间房都摆设得极为考究,梨木桌椅,红木床榻。乒乓喀喇之声不绝,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,口中念佛,心痛无已。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,房中那客人却默不作声。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的,唯恐遭上池鱼之殃。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,忽然有人长声惨呼,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。

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,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,恼怒之下,又挥拳向他打去。那孩子侧身闪避,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,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。众龟奴、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,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,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。那大汉右拳举起,又往孩子头顶击落。那孩子向前一冲,无地可避,便即推开厢房房门,奔了进去。厅上众人都「啊」的一声。那大汉一怔,却不敢冲入房中追打。

那孩子奔进厢房,一时瞧不清楚,突然间兵刃相交,当的一声,迸出几星火花,只见床上坐着一人,满头缠着白布绷带,形状可怖。

他只吓得「啊」的一声大叫。

火星闪过,房中又黑,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,渐渐看清,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握单刀,挥舞格斗。

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下两名,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,只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汉子仍在相斗。

那孩子心想:「这人头上受了重伤,站都站不起来,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。

老子得赶快逃走。但不知妈妈怎样了?」

他想起母亲为人殴辱,气往上冲,隔着厢房门大骂:「贼王八,你奶奶的熊,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……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,奶奶、老娘、老婆、妹子死了,都用盐腌了起来,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,一文钱三斤,可没人买这臭咸肉……」

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,心下大怒,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,却又不敢进房。

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侧过,唰的一声,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,砍断了肩骨。

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,摇摇欲倒。

那老者双剑齐出,刺向那人胸口。

那人举刀格开,便在此时,啪的一声闷响,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,单刀当啷落地。

那老者一声吆喝,双剑疾刺。

那人左掌翻出,喀喇喇几声响,那老者肋骨纷断,直飞出房,狂喷鲜血,晕倒在地。

那大汉虽左肩重伤,仍然勇悍之极,举起钢鞭,向那人头顶击落。

那人却不闪避,竟似筋疲力尽,已然动弹不得。

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,钢鞭击落之势甚缓。

那孩子眼见危急,起了敌忾同仇之心,疾冲而前,抱住那大汉的双腿,猛力向后拉扯。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,那孩子瘦瘦小小,平时休想动他分毫,但此刻他重伤之下,全仗一口气支持,突然给那孩子一拉,一跤摔倒,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。

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,大声笑道:「有种的进来打!」

那孩子连连摇手,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。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,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,此刻房门兀自来回晃动,厅上烛光射进房来,照在那人虬髯如草、满染血污的脸上,说不出的狰狞可畏。

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,骇然相顾,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:「王八蛋,你们不敢进来,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。」

众盐枭一声喊,抬起地下伤者,纷纷夺门而出。

那人哈哈大笑,低声道:「孩子,你……你去将门闩上了。」

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不可的,忙应道:「是!」将房门闩上,慢慢走到床前,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气。

那人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一句话未说完,忽然身子一侧,似乎晕了过去,身子摇晃,便欲掉下床来。那孩子忙抢上扶住,这人身子极重,奋力将他扶正,将他脑袋放在枕上。那人呼呼喘气,隔了一会,低声道:「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,我力气未复,可得避……避他妈的一避。」

伸手撑起身子,似是碰到了痛处,大声哼叫:「哎哟喂!」

那孩子过去扶他,那人道:「拾起刀,递给我!」

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,递入他右手,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,身子不住摇晃。那孩子走过去,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。那人道:「我要出去了,你别扶我。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,连你也杀了。」

那孩子道:「他妈的,杀就杀,我可不怕,咱们好朋友讲义气,非扶你不可。」

那人哈哈大笑,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,笑道:「你跟我讲义气?」

那小孩道:「干吗不讲?好朋友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」

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,讲述《三国志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大明英烈传》等英雄故事。这小孩日夜在妓院、赌场、茶馆、酒楼中钻进钻出,替人跑腿买物,揩点油水,讨几个赏钱,一有空闲,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。他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地叫得口甜,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。他听书听得多了,对故事中英雄好汉甚为心醉,见此人重伤之余,仍能连伤盐枭头目,心下仰慕,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。

那人哈哈大笑,说道:「这两句话说得好。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百遍,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,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。咱们走吧!」

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,打开房门,走到厅上。众人一见,都骇然失色,四散避开。那小孩的母亲叫道:「小宝,小宝,你去哪里?」

那小孩道:「我送这位朋友出门,就回来的。」

那人笑道:「这位朋友!哈哈,我成了你的朋友啦!」

小孩的母亲叫道:「不要去,你快躲起来。」

那孩子笑了笑,迈着大步走出大厅。

两人走出丽春院,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,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,回头搬救兵去了。

那人转出巷子,来到小街上,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,道:「咱们向西走!」走出数丈,迎面赶来一辆驴车。那人喝道:「雇车!」赶车的停了下来,见二人满身血污,脸有讶异疑忌之色。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,约有四五两重,道:「银子先拿去!」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,当即停车,放下踏板。

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,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,交给那小孩,说道:「小朋友,我走了,这只元宝给你。」

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,不禁咕嘟一声,吞了口馋诞,暗暗叫道:「好家伙!」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,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,不爱金钱,今日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,说什么也要做到底,可不能脓包贪钱,大声道:「咱们只讲义气,不要钱财。你送元宝给我,便是瞧我不起。你身上有伤,我送你一程。」

那人一怔,仰天狂笑,说道:「好极,好极,有点意思!」

将元宝收入怀中。那小孩爬上驴车,坐在他身旁。

车夫问道:「客官,去哪里?」

那人道:「到城西,得胜山!」

车夫一怔,道:「得胜山?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?」

那人道:「不错!」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。车夫心中害怕,忙道:「是,是!」

放下车帷,赶驴出城。那人闭目养神,呼吸急促,有时咳嗽几声。

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,南宋绍兴年间,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,因此山名「得胜」。

车夫赶驴甚急,只一个多时辰,便到了山下,说道:「客官,得胜山到啦!」

那人见那山只七八丈高,不过是个小丘,「呸」的一声,问道:「这便是他妈的得胜山吗?」

车夫道:「正是!」那小孩道:「这确是得胜山。

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,我跟着来,曾在这里玩过。再过去一点子路,便是英烈夫人庙了。」

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,扬州人又称之为「异娼庙」。

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,风尘中识得韩世忠。

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,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,照顾后代的同行姊妹。

那人道:「你既知道,就不会错。下去吧。」

那小孩跳下车来,扶着那人下车,见四周黑沉沉的,心想:「是了,此地是荒野,躲在这里,那些贩盐的杀坯一定找不到。」

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,拉转驴头,扬鞭欲行。那人道:「且慢,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。」

车夫道:「是!」那小孩道:「我便多陪你一会。明儿一早,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。」

那人道:「你真的要陪我?」

那小孩道:「没人服侍你,可不大对头。」

那人又哈哈大笑,对车夫道:「那你回去吧!」车夫忙不迭地赶车便行。

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,见驴车走远,四下里更无声息,突然喝道:「柳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,给老子滚了出来。」

那小孩吓了一跳,心道:「这里有人?」

果见柳树后两人慢慢走出来,两人白布缠头,青带系腰,自是盐枭一伙了。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,走了两步,便即站住。那人喝道:「乌龟儿子王八蛋,从窖子里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,却不上来送死,干什么了?」

那小孩心道:「是了,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哪里,好搬救兵来杀他。」

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,转身便奔。那人急跃而起,待要追赶,「唉」的一声,复又坐倒。他重伤之余,已无力追人。

那小孩心道:「驴车已去,我们俩没法走远,这两人去通风报讯,大队人马杀来,那可糟糕。」

突然间放声大哭,叫道:「啊哟,你怎么死了?死不得啊,你不能死啊!」

二名盐枭正自狂奔,忽听得小孩哭叫,一怔之下,立时停步转身,只听得他大声哭叫:「你怎么死了?」

不由得又惊又喜。

一人道:「这恶贼死了?」

另一人道:「他受伤很重,挨不住了。这小鬼如此哭法,自然是死了。」

远远望去,只见那人蜷成一团,躺在地下。

先一人道:「就算没死,也不用怕他了。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,岂不是大功一件?」

另一人道:「妙极!」两人手挺单刀,慢慢走近。

只听那小孩兀自捶胸顿足,放声号啕,叫道:「老兄,你怎么忽然死了?那些贩私盐的追来,我怎抵挡得了?」

那二人大喜,奔跃而前。一人喝道:「恶贼,死得正好!」

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,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。突然间刀光闪动,一人脑袋飞去,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,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。那人哈哈大笑,撑起身来。

那小孩哭道:「啊哟,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地没了脑袋?你两位老人家去见阎王,又有谁回去通风报讯哪?这可不是糟了吗?」

说着忍不住大笑。

那人笑道:「你这小鬼当真聪明,哭得也真像。若不是这么一哭,这两个王八蛋还真不会过来。」

那小孩笑道:「要装假哭,还不容易?我妈要打我,鞭子还没上身,我已哭得死去活来,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。」

那人道:「你娘干吗打你?」

那小孩道:「那不一定,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,有时为了我作弄院中的闵婆、尤叔。」

那人叹了口气,说道:「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,可当真有些儿不妙。喂,刚才你假哭时,怎地不叫我老爷、大叔,却叫我老兄?」

那小孩道:「你是我朋友,自然叫你老兄。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?你如要我叫你老爷,鬼才理你?」

那人哈哈大笑,说道:「很好!小朋友,你叫什么名字?」

那小孩道:「你问我尊姓大名吗?我叫小宝。」

那人笑道:「你大名叫小宝,那么尊姓呢?」

那小孩眉头一皱,说道:「我……我尊姓韦。」

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,母亲叫做韦春芳,父亲是谁,连他母亲也不知道,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,也从来没人问他姓氏。此刻那人忽然问起,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。这韦小宝生于妓院,长于妓院,从没读过书。他自称「尊姓大名」,倒非说笑,只是听说书的常说「尊姓大名」,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,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。

他跟着问:「那你尊姓大名叫什么?」

那人微微一笑,说道:「你既当我是朋友,我便不能瞒你。我姓茅,茅草之茅,不是毛虫之毛,排行第十八。茅十八便是我了。」

韦小宝「啊」的一声,跳了起来,说道:「我听人说过的,官府……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吗?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。」

茅十八「嘿」的一声,道:「不错,你怕不怕我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怕什么?我又没金银财宝,你要抢钱,也不会抢我。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?《水浒传》上林冲、武松那些英雄好汉,也都是大强盗。」

茅十八很高兴,说道:「你拿我跟林冲、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,可好得很。官府要捉拿我,你是听谁说的?」

韦小宝道:「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,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,又是什么格杀不论,只要有人杀了你,赏银二千两,倘若有人通风报信,因而捉到你,那就少赏些,赏银一千两。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,说道你这样大本事,要捉住你,杀了你,那是不用想了,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,向官府通风报信,领得一千两银子赏格,倒是一注横财。」

茅十八侧着头看着他,「嘿」的一声。

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:「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,我和妈娘儿俩可有得花了,鸡鸭鱼肉,赌钱玩乐,几年也花不光。」

见茅十八仍侧头瞧着自己,脸上神气有些古怪,韦小宝怒道:「你心里在想什么?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,领这赏银?」

茅十八道:「是啊,白花花的银子,谁又不爱?」

韦小宝怒骂:「操你奶奶!出卖朋友,还讲什么江湖义气?」

茅十八道:「那也只好由得你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既信不过我,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?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,跟榜文上的图形全不同了。你不说你是茅十八,谁又认得你?」

茅十八道:「你说咱们有福共享,有难共当。我如连自己姓名身分也瞒了你,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?」

韦小宝大喜,说道:「对极!就算有一万两、十万两银子赏金,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报信。」

心中却想:「倘若真有一万两、十万两银子的赏格,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?」

颇有点打不定主意。

茅十八道:「好,咱们便睡一会,明日午时,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。我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,死约会,不见不散。」

韦小宝乱了一日,早已神困眼倦,听他这么一说,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。

次日醒来,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,笑道:「你也醒了,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,将三把刀子磨一磨。」

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,其时朝阳初升,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,手臂上肌肉盘虬,目闪精光,神情威猛,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,蘸了水,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。心想:「对付盐贩子,有一把刀也够了。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,余下两柄刀又磨来干什么?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?」

他向来懒惰,装模作样地磨了一会刀,道:「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哪里有油条馒头卖?」

韦小宝道:「过去那边没多远,有个小市镇。茅大哥,你身边银子,借几两来使使?」

茅十八一笑,又取出那只元宝,说道:「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就是你的,拿去使便了,说什么借不借的?」

韦小宝大喜,心想:「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,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,我也不能去报官。十万两呢?这倒有点儿伤脑筋。呸,凭他这副德性,值得这么多银子?我也不用伤脑筋啦。」

接过银子,问道:「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?」

茅十八道:「不用了,我自己有伤药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,我去了。茅大哥,你放心,倘若公差捉住了我,就算杀了我脑袋,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,最多说你叫『茅王八』。」

茅十八骂了声:「他妈的!」

韦小宝自言自语:「你还有两个朋友来,最好再买一壶酒,来几斤熟牛肉。」

茅十八喜道:「有酒肉最好,快去快回,吃饱了好厮杀。」

韦小宝惊道:「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?就要追来?」

茅十八道:「不是!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,否则巴巴地赶来干什么?」

韦小宝吁了口气,道:「你身上有伤,怎能再打架?这场架嘛,我瞧等伤好了再打不迟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呸,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,怎能不肯?是我不肯。今天是三月廿九,是不是?半年之前,这场架便约好了的。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,牵记着这场约会,非来不可,只好越狱赶来,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,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,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。他奶奶的,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,杀了他们三个,自己竟还受了点伤,也真算倒足了大霉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,我赶去买些吃的,等你吃饱了好打架。」

当即拔足快奔,转过山坡,奔了六七里路,见到一个小市镇,心下盘算:「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,怎能跟人家打架?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,武功定然了得,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。」

手里捧着银子,心痒难搔,一生之中,手里从来没拿过这许多银子,须得怎生大花一场,这才痛快。

走到熟肉铺中,买了两斤熟牛肉、一只酱鸭,再去买了两瓶黄酒,剩下的银子仍是不少,又买了十来个馒头、八根油条,只多用了二十几文,忽想:「我去买些绳索,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。打架之时,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,摔倒在地,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。」

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,大将上阵交锋,马足遭绊,摔将下来,敌将手起刀落,将之砍为两段,便兴匆匆地去买绳索。来到一家杂货铺前,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,一缸白米,一缸黄豆,一缸盐,另一缸是碎石灰。立时想起:「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,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,登时反胜为败。我怎地没想到这个主意?」

绳索也不买了,买了一袋石灰,负在背上,回到茅十八身边。

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,听到他脚步声,便即醒了,打开酒瓶,喝了两口,大声赞好,问道:「你喝不喝?」

韦小宝从来不喝酒,这时要充英雄好汉,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,只觉一股热气通入肚中,登时大咳起来。茅十八哈哈大笑,说道:「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还没学会。」

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:「十八兄,别来好啊?」

茅十八道:「吴兄、王兄,你两位也很清健啊!」

韦小宝的心突突乱跳,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,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,顷刻间便到了面前。

一人是老头子,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,面皮红润泛光,没半点皱纹。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,矮矮胖胖,是个秃子,后脑拖着条小辫子,前脑光滑如剥壳鸡蛋。

茅十八拱手道:「兄弟腿上不方便,不能起立行礼了。」

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。那老者笑道:「何必客气?」

韦小宝心想:「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,自己腿上有伤,怎能说给人家听?」

茅十八道:「这里有酒有肉,两位吃一点吗?」

那老人道:「叨扰了!」坐在茅十八身侧,接过酒瓶。韦小宝大喜:「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,不是跟他来打架的,那可妙得紧。待会敌人到来,这两人也可帮着打架。」

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,待要喝酒,那秃头说道:「吴大哥,这酒不喝也罢!」

那老者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,说道:「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,酒中难道还会有毒?」

咕嘟咕嘟喝了两口,将酒瓶递给秃头,道:「你不喝酒,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。」

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,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,接过酒瓶,刚放到口边,茅十八夹手夺过,说道:「酒不够啦!王兄又不爱喝酒,省几口给我。」

仰头喝了两大口。

那秃头脸上一红,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。

茅十八道:「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。」

指着老者道:「这位吴老爷子,大号叫作大鹏,江湖上人称『摩云手』,拳脚功夫,武林中大大有名。」

那老者笑道:「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。」

说着左右顾视,不见另有旁人,不禁颇为诧异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:「这位王师傅单名一个『潭』字,外号『双笔开山』,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,当真出神入化。」

那秃头道:「茅兄取笑了,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,惭愧得紧。」

茅十八道:「不敢当。」

指着韦小宝道:「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……」

他说到这里,吴王二人愕然相顾,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,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,只听茅十八续道:「这位小朋友姓韦,名小宝,江湖上人称……人称,嗯,他的外号,叫做……叫做……」

顿了一顿,才道:「叫做『小白龙』,水上功夫最是了得,在长江中游上三日三夜,生食鱼虾,面不改色。」

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挣脸,不能让他在外人之前显得泄气,有心要吹嘘几句,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,吴王二人都是行家,一伸手便知端的,难以瞒骗,一凝思间,便说他水上功夫厉害,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,不会水性,那便没法得知真假。他接着说道:「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,多亲近亲近。」

吴王二人抱拳道:「久仰,久仰!」

韦小宝依样学样,也抱拳道:「久仰,久仰!」

又惊又喜:「茅大哥给我吹牛,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?跌入长江,立刻淹死!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。」

四人过不多时,便将酒肉馒头吃得干干净净。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,初食时有些顾忌,到后来放量大嚼,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、馒头和油条,几等于三人之所食。

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,说道:「吴老爷子,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,陆上功夫却还没学,在下只好一对二。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。」

吴大鹏道:「咱们这个约会,我看还是再推迟半年吧。」

茅十八道:「那为什么?」

吴大鹏道:「茅兄身上有伤,显不出真功夫。老朽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彩,打输了更加没脸见人。」

茅十八哈哈一笑,说道:「有伤没伤,没多大分别,再等半年,岂不牵肚挂肠?」

左手扶着树干,慢慢站起,右手已握单刀,说道:「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,王兄便亮兵刃吧!」

王潭道:「好!」伸手入怀,呛啷一声轻响,摸出一对判官笔来。

吴大鹏道:「既然如此,王贤弟,你替愚兄掠阵。愚兄要是不成,你再上不迟。」

王潭应道:「是!」退开三步。吴大鹏左掌上翻,右手兜了个圈子,轻飘飘挥掌向茅十八拍来。

茅十八单刀斜劈,径砍他左臂。

吴大鹏一低头,自他刀锋下抢进,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。

茅十八侧身转在树旁,啪的一声响,吴大鹏那掌击上树干。

这棵大树高五六丈,树身粗壮,给吴大鹏一拍,树上黄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。

茅十八叫道:「好掌力!」单刀拦腰挥去。

吴大鹏纵起身子,从半空中扑将下来,白须飘扬,甚是好看。

茅十八一招「西风倒卷」,单刀自下拖上。

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,跃了出去。

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。

刀势固然劲急,吴大鹏的闪避也迅速灵动之极。

韦小宝一生之中,打架是见得多了,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、箍颈撞头的烂打,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,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。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,双掌翻飞,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,挡在身前。吴大鹏几次抢上,都给刀光逼了出去。

正斗到酣处,忽听得蹄声响动,十余人骑马奔来,都是官兵打扮。十余骑奔到近处,散将开来,将四人围在垓心,为首的军官喝道:「且住!咱们奉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,跟旁人并不相干,都退开了!」

吴大鹏一听,住手跃开。茅十八道:「吴老爷子,鹰爪子又找上来啦!他们冲着我来,你不用理会,再上啊!」

吴大鹏向众官兵道:「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,怎地是江洋大盗?你们认错了人吧?」

为首的军官冷笑道:「他是安分良民,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。茅朋友,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了天大的案子,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,乖乖地跟我们去吧!」

茅十八道:「你们等一等,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。」

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:「吴老爷子,王兄,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,再等上半年,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。爽爽快快,两位一起上吧!」

那军官喝道:「你们两个若不是跟茅十八一伙,快离开这是非之地,别惹事上身。」

茅十八骂道:「你奶奶的,大呼小叫干什么?」

那军官道:「茅十八,你越狱杀人,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,本来用不着我们理会。不过听说你在窑子里大叫大嚷,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,这话可是有的?」

茅十八大声道:「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,难道倒是你这种给胡虏舐卵蛋的汉奸,反而是英雄好汉?」

那军官眼露凶光,喝道:「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,为的便是捉拿天地会反贼。茅十八,你跟我们走!」

说着转头向吴大鹏与王潭道:「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,想来不是一路的了,两位这就请便吧。」

吴大鹏道:「请教阁下尊姓大名?」

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,说道:「在下『黑龙鞭』史松,奉了鳌少保将令,擒拿天地会反贼。」

吴大鹏点了点头,向茅十八道:「茅兄,天父地母!」

茅十八睁大了双眼,问道:「你说什么?」

吴大鹏微微一笑,道:「没什么,茅兄,你好像不是天地会的兄弟,却干吗要大说天地会好话?」

茅十八道:「天地会保百姓、杀胡虏,做的是英雄好汉勾当,自然是英雄好汉了。

江湖上有言道:『为人不识陈近南,就称英雄也枉然。

『陈近南陈总舵主,便是天地会的头脑。天地会的朋友们,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,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?」

吴大鹏道:「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?」

茅十八怒道:「什么?你讥笑我不是英雄吗?」

他为此发怒,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。

吴大鹏微笑道:「不敢。」

茅十八又道:「难道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?」

吴大鹏摇了摇头。

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:「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?要是有什么讯息,说了出来,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,好比那个陈近南什么的,鳌少保必定重重有赏。」

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,茅十八仰天大笑,说道:「发你妈的清秋大梦,凭你这块料,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?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,这鳌拜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,武功到底怎样?」

史松道:「鳌少保天生神勇,武功盖世,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,你这反贼也知道吗?」

茅十八骂道:「他奶奶的,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,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。」

史松冷笑道:「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?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,就将你捺死了。姓茅的,闲话别多说了,跟我们走吧!」

茅十八道:「哪有这般容易?你们这里一共一十三人,老子以一敌十三,明知打不过,也得打一打。」

吴大鹏微笑道:「茅兄怎能如此见外?咱们是以三敌十三,一个打四个,未必便输。」

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惊。史松道:「两位别转错了念头,造反助逆,可不是好玩的。」

吴大鹏笑道:「助逆那也罢了,造反却是不敢。」

史松道:「助逆即是造反!你们两个想清楚些,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?」

吴大鹏道:「半年之前,茅兄和这位王兄弟约定了,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,并将在下牵扯在内。想不到官府不识趣,将茅兄关在狱里。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子,今日若不践约,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?他越狱杀人,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。这叫做官逼民反,不得不反。史大人,你如卖老汉面子,那就收队回去,待老汉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,明日你捉不捉他,老汉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!」

史松道:「不成!」

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道:「老家伙,哪有这么多说的?」

说着拔刀出鞘,双腿一夹,纵马冲将过来,高举单刀,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。吴大鹏斜身闪过了他这一刀,右臂探出,身子纵起,抓住了他背心,顺手将他摔了出去。

众军官大叫:「反了,反了!」

纷纷跃下马来,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。

茅十八大腿受伤,倚树而立,手起刀落,便劈死了一名军官,钢刀横削,又一名军官让他拦腰斩死。余人见他悍勇,一时不敢逼近。史松双手叉腰,骑在马上掠阵。

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垓心,当史松和茅十八、吴大鹏二人说话之际,他一步一步地退出圈子。众军官也不知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,谁也不加理会。待得众人动上手,他已躲在数丈外的一株树后,心想:「我快快逃走呢,还是在这里瞧着?茅大哥他们只三个人,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。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?」

转念又想:「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,说过有难同当,有福共享。我如悄悄逃走,可太也不讲义气。」

吴大鹏挥掌劈倒一名军官。王潭使开双笔,和三名军官相斗。这时茅十八又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。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,大声呼叫喝骂,声音凄厉。

史松一声长啸,黑龙鞭出手,跟着纵身下马。他双足尚未落地,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。茅十八使开「五虎断门刀」刀法,见招拆招,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,都给他单刀挡了回来。但听得吴大鹏长声吆喝,一人飞了出去,啪哒一响,掉在地下,军官中又少了一人。

这边王潭以一敌三,却渐落下风,左腿上给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,鲜血急喷。他一跛一拐,浴血苦斗。围着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,双刀一剑,在他身边转来转去,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打不到他们身上。

史松软鞭越使越快,但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,突然一招「白蛇吐信」,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。茅十八举刀竖挡,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,手腕抖动,先变「声东击西」,再变「玉带围腰」,黑龙鞭倏地挥向左方,随即圈转,自左至右,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。

茅十八双腿行走不便,全仗身后大树支撑。

史松这一招「玉带围腰」卷将过来,本来只须向前蹿出,或往后纵跃,即能避过,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,于是单刀对准敌鞭鞭梢拍落。

史松陡然放手,松脱鞭柄,那软鞭一沉,忽地兜转,迅速卷将过来,将茅十八绕在树上,绕了三匝,噗的一声,鞭梢击中他右胸。

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,以便逼问天地会的讯息,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,急欲取下软鞭使用,当即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,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臂。

他拾刀在手,刚抬起身,蓦地里白影晃动,无数粉末冲进眼里、鼻里、口里,一时气为之窒,跟着双眼剧痛,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扎刺一般,待欲张口大叫,满嘴粉末,连喉头也嗌住了,叫不出声来。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,饶是他老于江湖,却也心慌意乱,手一松,单刀跌落,双手去揉擦眼睛,只一擦便即恍然:「啊哟,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。」

生石灰遇水即沸,立即将他双眼烧烂,便在此时,肚腹上忽地冰凉,一柄单刀插入了肚中。

茅十八为软鞭绕身,眼见无幸,陡然间白粉飞扬,史松单刀脱手,双手去揉擦眼睛,正诧异间,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,一刀插入史松肚中,随即转身又躲在树后。

史松摇摇晃晃,转了几转,翻身摔倒。几名军官大惊,齐叫:「史大哥,史大哥!」

吴大鹏左掌一招「铁树开花」,掌力吐处,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,口中鲜血狂喷,余下五人眼见不敌,无心恋战,转身便奔,连坐骑也不要了。

吴大鹏回头说道:「茅兄当真了得,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,今日命丧你手!」

他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,想来自是茅十八所杀。

茅十八摇头道:「惭愧!是韦小兄弟杀的。」

吴王二人大为诧异,齐声道:「是这小孩所杀?」

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,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。地下满是死尸鲜血,伤者身上滚得满身是泥,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,他二人也没留意。

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,抖开软鞭,呼的一声,抽在史松头上。史松肚腹中刀,一时未死,给这一鞭击正天灵盖,立时毙命。茅十八叫道:「韦兄弟,你好功夫啊!」

韦小宝从树后转出,想到自己居然杀了一个官老爷,心中有一分得意,倒有九分害怕。

吴王二人将信将疑,上上下下地向韦小宝打量,但见他脸色苍白,全身发抖,双目含泪,摇摇晃晃地立足不定,只像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,又或大叫:「我的妈啊!」说什么也不像是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。

吴大鹏道:「小兄弟,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?」

韦小宝颤声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是我杀了这……官……官老爷吗?不,不是我杀的,不……不是我……」

他知杀官之罪极大,心慌意乱之下,惟有拚命抵赖。

茅十八皱起眉头,摇了摇头,说道:「吴老爷子、王兄,承你二位拔刀相助,救了兄弟性命。咱们还打不打?」

吴大鹏道:「救命之话,休得提起。王兄弟,我看这场架是不必打了?」

王潭道:「不打了!我和茅兄原没什么深仇大怨,大家交上了朋友,岂不是好?茅兄武功高强,有胆量,有见识,兄弟是十分佩服的。」

吴大鹏道:「茅兄,咱们就此别过,山长水远,后会有期。茅兄十分钦佩天地会的陈总舵主,这一句话,兄弟当设法带给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。」

茅十八大喜,抢上一步,说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识得陈总舵主?」

吴大鹏笑道:「我和这位王兄弟,都是天地会宏化堂属下的小角色。承茅大哥对敝会如此瞧得起,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,就算真有梁子,那也是一笔勾销了。」

茅十八又惊又喜,说道:「原来……原来你果然识得陈近南。」

吴大鹏道:「敝会弟兄众多,陈总舵主行踪无定,在下在会中职司低下,的确没见过陈总舵主的面,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

吴大鹏一拱手,转身便行,双掌连扬,啪啪之声不绝,在每个躺在地下的军官身上补了一掌,不论那军官本来是死是活,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,死者筋折骨裂,活着的也即气绝。

茅十八低声喝彩:「好掌力!」见二人去得远了,喃喃地道:「原来他二人倒是天地会的。」

隔了一会,向韦小宝道:「去牵匹马过来!」

韦小宝从未牵过马,见马匹身躯高大,心中害怕,从马匹身后慢慢挨近。茅十八喝道:「向着马头走过去。你从马屁股后过去,马儿要飞腿踢你。」

韦小宝绕到马前,伸手去拉缰绳,那马倒甚驯良,跟着他便走。

茅十八撕下衣襟,裹了右臂的伤口,左手在马鞍上一按,跃上马背,说道:「你回家去吧!」韦小宝问道:「你到哪里去?」

茅十八道:「你问来干吗?」

韦小宝道:「咱们既是朋友,我自然要问问。」

茅十八脸一沉,骂道:「你奶奶的,谁是你朋友?」

韦小宝退了一步,小脸儿涨得通红,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,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。

茅十八道:「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眼里?」

声音严厉,神态更十分凶恶。

韦小宝很害怕,退了一步,颤声道:「我……我见他要杀你。」

茅十八问道:「石灰哪里来的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……我买的。」

茅十八道:「买石灰来干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说要跟人打架,我见你身上有伤,所以……所以买了石灰粉帮你。」

茅十八大怒,骂道:「小杂种,你奶奶的,这法子哪里学来的?」

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,不知生父是谁,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,不由得怒火上冲,也骂道:「你奶奶的老杂种,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,乌龟王八蛋,你管我从哪里学来的?你这臭王八,死不透的老甲鱼……」

一面骂,一面躲到了树后。

茅十八双腿一夹,纵马过来,长臂伸处,便将他后颈抓住,提了起来,喝道:「小鬼,你还骂不骂?」

韦小宝双足乱踢,叫道:「你这贼王八,臭乌龟,路倒尸,给人斩上一千刀的猪猡……」

他生于妓院之中,南腔北调的骂人言语,学了不计其数,这时怒火上冲,满口污言秽语。

茅十八更加恼怒,啪的一声,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。韦小宝放声大哭,骂得更响了,突然之间,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。茅十八手背一痛,脱手将他摔在地下。韦小宝发足便奔,口中兀自骂声不绝。茅十八纵马自后缓缓跟来。

韦小宝虽跑得不慢,但他人小步短,怎撇得下马匹跟踪?奔得十几丈,便已气喘力竭,回头看时,茅十八的坐骑和他相距已不过丈许,心中一慌,失足跌倒,索性便在地下打滚,大哭大叫。他平日在妓院之中,街巷之间,时时和人争闹,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,对手都是大人,总不成继续追打,将他打死?生怕被人说以大欺小,只好摇头退开。

茅十八道:「你起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」

韦小宝哭叫:「我偏不起来,死在这里也不起来!」

茅十八道:「好!我放马过来,踹死了你!」

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,人家说:「我一拳打死你,我一脚踢死你」这等言语,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一两次,根本就没放在心上,当即大声哭叫:「打死人啦,大人欺侮小孩哪!乌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!」

茅十八一提马缰,坐骑前足腾空,人立起来。韦小宝一个打滚,滚了开去。茅十八笑骂:「小鬼,你毕竟害怕。」

韦小宝叫道:「我怕了你这狗入的,不是英雄好汉!」

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,倒也没法可施,笑道:「凭你也算英雄好汉?好啦,你起来,我不打你了。我走啦!」

韦小宝站起身来,满脸都是眼泪鼻涕,道:「你打我不要紧。可不能骂我小杂种。」

茅十八笑道:「你骂我的话,还多了十倍,更难听十倍,大家扯直,就此算了。」

韦小宝伸衣袖抹了抹脸,当即破涕为笑,说道:「你打我耳光,我咬了你一口,大家扯直,就此算了。你去哪里?」

茅十八道:「我上北京。」

韦小宝奇道:「上北京?人家要捉你,怎么反而自己送上门去?」

茅十八道:「我老是听人说,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,他妈的,还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勇士。我可不服气,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划比划。」

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,这热闹不可不看,平时在茶馆中,听茶客说起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,心下早就羡慕,又想自己杀了史松,官老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的,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,但万一拆穿西洋镜,那可乖乖不得了,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,说道:「茅大哥,我求你一件事,成不成?这件事不大易办,只怕你不敢答允。」

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,登时气往上冲,骂道:「你奶奶的,小……」

他本想骂「小杂种」,总算及时收口,道:「什么敢不敢的?你说出来,我一定答允。」

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,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。

韦小宝道:「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么马难追,你说过的话,可不许反悔。」

茅十八道:「自然不反悔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!你带我上北京去。」

茅十八奇道:「你也要上北京?去干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。」

茅十八连连摇头,道:「从扬州到北京,路隔千里,官府又在悬赏捉我,一路上十分凶险,我怎能带你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早知道啦,你答允了的事定要反悔。你带着我,官府容易捉到你,你自然不敢了。」

茅十八大怒,喝道:「我有什么不敢?」

韦小宝道:「那你就带我去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带着你累赘得很。你又没跟你妈说过,她岂不挂念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常几天不回家,妈从来也不挂念。」

茅十八一提马缰,纵马便行,说道:「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。」

韦小宝大声叫道:「你不敢带我去,因为你打不过鳌拜,怕我见到了丢脸!」

茅十八怒火冲天,兜转马头,喝道:「谁说我打不过鳌拜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不敢带我去,自然因为怕我见到你打输了的丑样。你给人家打得趴在地下,大叫:『鳌拜老爷饶命,求求鳌拜大人饶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!』,给我听到,羞也羞死了!」

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,纵马冲将过来,一伸手,将韦小宝提起,横放鞍头,怒道:「我就带你去,且看是谁大叫饶命。」

韦小宝大喜,道:「我若不是亲眼目睹,猜想起来,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,不是鳌拜。」

茅十八提起左掌,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记,喝道:「我先要你大叫饶命!」

韦小宝痛得「啊」的一声大叫,笑道:「狗爪子打人,倒是不轻!」

茅十八哈哈大笑,说道:「小鬼头,真拿你没法子。」

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,道:「老鬼头,我也真拿你没法子。」

茅十八笑道:「我带便带你上北京,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我言语,不可胡闹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谁胡闹了?你入监牢、出监牢、杀盐贩子、杀军官,还不算胡闹?」

茅十八笑道:「我说不过你,认输便是。」

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,纵马过去,又牵了一匹马,辨明方向,朝北而行。

韦小宝从未骑过马,初时有些害怕,但靠在茅十八身上,准定不会摔下来,骑了五六里路后,胆子大了,说道:「我骑那匹马,行不行?」

茅十八道:「你会骑便骑,不会骑趁早别试,小心摔断了你腿。」

韦小宝要强好胜,吹牛道:「我骑过好几十次马,怎么不会骑?」

从马背上跳下,走到另一匹马左侧,一抬右足,踏入了马镫,脚上使劲,翻身上了马背。不料上马须得先以左足踏镫,他以右足上镫,这一上马背,竟是脸朝马屁股。

茅十八哈哈大笑,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,挥鞭往那马后腿上打去,那马放蹄便奔。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,险些掉下马来,双手牢牢抓住马尾,两只脚夹住马鞍,身子伏在马背之上,但觉耳旁风生,身子不住倒退。幸好他人小体轻,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,口中自是大叫大嚷:「乖乖我妈妈啰,辣块妈妈不得了,茅十八,你再不拉住马头,老子操你十八代臭祖宗了,啊哟,啊哟……」

这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余,势道丝毫不缓,转了个弯,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辆骡车缓缓行来,车后跟着一匹白马,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。

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,也向北行。

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,受惊之下,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,相距越来越近。

赶车的车夫大叫:「是匹疯马!」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。

那乘马汉子掉转马头,韦小宝的坐骑也已冲到了跟前。

那汉子一伸手,扣住了马头。

那马奔得正急,这汉子膂力甚大,一扣之下,那马立时站住,鼻中大喷白气,却不能再向前奔。

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:「白大哥,什么事?」

那汉子道:「有匹马溜了缰,马上有个小孩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」

韦小宝翻身坐起,转头说道:「自然是活的,怎么会死?」

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,双目炯炯有神,穿一袭青绸长袍,帽子上镶了块白玉,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,韦小宝出身微贱,最憎有钱人家子弟,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,说道:「他妈的,老子倒骑千里马,骑得正快活,却碰到拦路尸,阻住了……阻住了老子……」

一口气喘不过来,伏在马屁股上大咳。

那马屁股一耸,左后腿倒踢一脚。

韦小宝「啊哟」一声,滑下马来,大叫:「哎哟喂,哎哟喂!」

那汉子先前听韦小宝出口伤人,正欲发作,便见他狼狈万分地摔下马来,微微一笑,转过马头,随着骡车自行去了。茅十八骑马赶上来,大叫:「小鬼头,你没摔死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摔倒没摔死,老子倒骑马儿玩,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,气得半死。哎哟喂……」

哼哼唧唧地爬起身来,膝头一痛,便即跪倒。茅十八纵马近前,拉住他后领,提上马去。

韦小宝吃了这苦头,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。两人共骑,驰出三十余里,见太阳已到头顶,到了一座小市镇上。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,再抱了韦小宝下马,到一家饭店去打尖。

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,向来是坐在厨房门槛上,捧只青花大碗,白米饭上堆满嫖客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。菜肴虽不少,却从来不曾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过一顿饭。这时见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,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,一盘炒鸡蛋,心中却也大乐。

他吃了半碗面,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,涌进十七八个人来,瞧模样是官面上的。韦小宝暗暗吃惊,低声道:「是官兵,怕是来捉你的。咱们快逃!」

茅十八「哼」了一声,放下筷子,伸手按住刀柄。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,一迭连声地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饭。

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,便只酱肉、熏鱼、卤水豆腐干、炒鸡蛋。那群人中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、风鸡佐膳。一人说道:「咱们在云南一向听说,江南是好地方,穿的是绫罗绸缎,吃的是山珍海味,我瞧啊,单讲吃的,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。」

另一人道:「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,吃的喝的,自是大不相同。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,要知道,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,可就少得很了。」

众人齐声称是。

茅十八脸上变色,寻思:「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?」

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:「黄大人,你这趟上京,能不能见到皇上啊?」

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道:「依我官职来说,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,不过凭着咱们王爷的面子,说不定能陛见罢!朝廷里的大老们,对咱们『西选』的官员总是另眼相看几分。」

另一人道:「这个当然,当世除了皇上,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。」

茅十八大声道:「喂,小宝,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?」

韦小宝说:「我自然知道,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!」

他其实不知道,这句话等于没说。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,说道:「不错!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?」

韦小宝道:「他妈的,这乌龟儿子王八蛋,他妈的不是好东西。」

说着也在桌上重重一拍。茅十八道:「我教你个乖,这乌龟儿子王八蛋,是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,将咱们大好江山、花花世界,双手送了给胡虏……」

他说到这里,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,有的已满脸怒色。

茅十八道:「这大汉奸姓吴,他妈的,一只乌龟是吴一龟,两只乌龟是吴二龟,三只乌龟呢?」

韦小宝大声道:「吴三龟!」茅十八大笑,说道:「正是吴三桂这大……」

突然之间,呛啷声响,七八人手持兵刃,齐向茅十八打来。

韦小宝忙往桌底一缩。

只听得乒乒乓乓,兵刃碰撞声不绝,茅十八手挥单刀,已跟人斗了起来。

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上不动,知他大腿受伤,行走不便,心中暗暗着急。

过了一会,当的一声,一柄单刀掉在地下,跟着有人长声惨呼,摔了出去。

但对方人多,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,这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,或穿皮靴,自然都是敌人,茅十八穿的是草鞋。

只听茅十八边打边骂:「吴三桂是大汉奸,你们这批小汉奸,老子不将你们杀个干干净净……啊哟!」

大叫一声,想是身上受了伤,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倒下,胸口汩汩冒血。

韦小宝伸出手去,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钢刀,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,一刀向脚背上剁了下去,嚓的一声,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。那人「啊」的一声大叫,向后便倒。

桌子底下黑蒙蒙的,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,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,只道是给茅十八打伤的。韦小宝见此计大妙,提起单刀,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。

那人却不摔倒,痛楚之下,大叫:「桌子底……底下……」

弯腰察看,却给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后脑,登时昏晕。便在此时,韦小宝又一刀斩在一人的小腿。

那人大叫一声,左手掀开桌子,板桌连着碗筷汤面,飞将起来。那人随即举刀向韦小宝当头砍去。茅十八挥刀格开,韦小宝连爬带滚,从人丛中钻了出来。那小腿遭斩之人怒极,挺刀追杀过来。韦小宝大叫:「辣块妈妈!」又钻入了一张桌子底下,那人叫道:「小鬼,你出来!」

韦小宝道:「老鬼,你进来!」

那人怒极,伸左手又去掀桌子。突然之间,砰的一声响,胸口中拳,身子飞了出去,却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。

出拳之人随即从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,一根根地掷出去。只听得「哎哟」、「啊哟」惨呼声不绝,围攻茅十八的诸人纷纷为竹筷插中,或中眼睛、或插脸颊,都伤在要紧之处。一人大叫道:「强盗厉害,大伙儿走吧!」

扶起伤者,夺门而出。跟着听得马蹄声响,一行人上马疾奔而去。

韦小宝哈哈大笑,从桌子底下钻出,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。茅十八一跷一拐地走过去,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:「多谢尊驾出手助拳,否则茅十八寡不敌众,今日的事可不好办。」

韦小宝回头看去,微微一怔,原来坐着的那人,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骑的汉子,自己曾骂过他几句的。

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,说道:「茅兄身上早负了伤,仍激于义愤,痛斥汉奸,令人好生相敬。」

茅十八笑道:「我生平第一个痛恨之人,便是大汉奸吴三桂,只可惜这恶贼远在云南,没法找他晦气,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汉奸,当真痛快。请教阁下尊姓大名。」

那汉子道:「此处人多,说来不便。茅兄,咱们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」

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女客。那女客始终低下了头,瞧不见她脸容。

茅十八怫然道:「你姓名也不肯说,太瞧不起人啦。」

那人并不答理,扶着那女客走了出去,经过茅十八身畔时,轻轻说了一句话。

茅十八全身一震,立时脸现恭谨之色,躬身说道:「是,是。茅十八今日见到英雄,实是……实是三生有幸。」

那人竟不答话,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,上车乘马而去。

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,甚觉诧异,问道:「这小子是什么来头?瞧你吓得这个样子。」

茅十八道:「什么小子不小子的?你嘴里放干净些。」

见饭店中老板与店伴探头探脑,店堂中一塌糊涂,满地鲜血,说道:「走吧!」扶着桌子走到门边,拿起一根门闩撑地,走到店门外,从店外马桩子上解开马缰,说道:「你扳住马鞍,左脚先踏马镫子,然后上马……对了,就是这样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本来会骑马的,好久不骑,这就忘了。那有什么稀奇?」

茅十八一笑,跃上另一匹马,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,纵马北行,说道:「我身上有伤,遇上了鹰爪对付不了。咱们不能再走官道,须得找个隐僻所在,养好了伤再说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,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,便将人打走。茅大哥,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。」

茅十八道:「那自然。他是云南沐王府中的英雄,岂有不了得的?」

韦小宝道:「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?我还道是天地会中那个什么陈总舵主呢,瞧你吓得这副德性。」

茅十八怒道:「我吓什么了?小鬼头胡说八道。我是尊敬沐王府,对他自当客气三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!你问他尊姓大名,他理也不理,只说『咱们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』」茅十八道:「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?否则的话,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?」

韦小宝问道:「他在你耳朵边说了句什么话?」

茅十八道:「他说:『在下是云南沐王府的,姓白。』」韦小宝道:「嗯,姓白,原来是个吃白食的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小孩儿别胡说八道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,老子可不放在心上。茅大哥,你不怕鳌拜,不怕大汉奸吴三桂,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,他们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?啊,我知道啦,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睛,茅十八变成了茅瞎子。」

茅十八道:「我也不是怕他们,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王府,丢了性命不打紧,却惹得万人唾骂,给人瞧不起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云南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角色,又有这等厉害?」

茅十八道:「你不是武林中人,跟你说了,你也不懂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他妈的,好神气吗?我压根儿就不稀罕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咱们在江湖上行走,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,本来已挺不容易,要跟他们结交,那更是千难万难了。今天刚好碰上老子跟吴三桂的手下人动手,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头,他们自然要帮我。偏偏你这小子不学好,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,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起了。」

说看不由得满脸怒色。

韦小宝道:「啊哟,啧啧啧,人家摆臭架子,不肯跟你交朋友,怎么又怪起我来啦?」

茅十八怒道:「你钻在桌子底下,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,他妈的,这又是什么武功了?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,怎么还能当咱们是朋友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奶奶的,若不是老子剁下几只脚底板,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,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。」

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,越想越怒,说道:「我叫你不要跟着我,你偏要跟来。你用石灰撒人眼睛,这等下三滥的行径,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,比之下蒙药、烧闷香,品格还低三等。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,也不愿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了性命。他妈的,你这小鬼,我越瞧越生气。」

韦小宝这才明白,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,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,自己竟犯了武林中的大忌,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,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武功,但给他骂得老羞成怒,恶狠狠地道:「用刀杀人是杀,用石灰杀人也是杀,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?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,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。

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?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,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,大腿跟脚板,都是下身的东西,又有什么分别?你不愿我跟你上北京,你走你的,我走我的,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。」

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,又是血迹,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,全是因己而起,此地离扬州已远,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,毕竟说不过去,何况这小孩于自己有两番救命之德,岂能忘恩负义?便道:「好,我带你上北京倒可以,不过你须得依我三件事。」

韦小宝大喜,说道:「依你三件事,那有什么打紧?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么马难追!」

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「驷马难追」,但这个「驷」字总是记不起来。

茅十八道:「第一件是不许惹事生非,污言骂人,口中得放干净些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还不容易?不骂就不骂,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?」

茅十八道:「好端端的,人家为什么会来惹你?第二件,倘若跟人家打架,不许张口咬人,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,至于在地下打滚,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、钻入裤裆、捏人阴囊、打输了大哭大叫、躺着装死这种种勾当,一件也不许做。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径,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打不过人家,难道尽挨揍不还手?」

茅十八道:「还手要凭真武功,似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,可让别人笑歪了嘴巴。你在妓院中鬼混,那也不打紧,跟着我行走江湖,趁早别干这一套。」

韦小宝心想:「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,我一个小孩子,有什么真实武功?这也不许,那也不许,还不是挨揍不还手?」

茅十八又道:「武功都是学的,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?你年纪还小,这时候起始练武,正来得及。你磕头拜我为师,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。我一生浪荡江湖,从没几天安静下来,好好收个徒弟。算你造化,只要你听话,勤学苦练,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艺。」

说着凝视韦小宝,颇有期许之意。

韦小宝摇头道:「不成,我跟你是平辈朋友,要是拜你为师,岂不矮了一辈?你奶奶的,你不怀好意,想讨我便宜。」

茅十八大怒,江湖之上,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,学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「五虎断门刀法」,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,便是资质不佳,又或机缘不巧,自己身有要事,无暇收徒传艺,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性命,想授他武功,哪知他竟一口拒绝,大怒之下,便欲一掌打将过去,手已提起,终于忍住不发,说道:「我跟你说,此刻我心血来潮,才肯收你为徒,日后你便磕一百个响头求我,我也不收啦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有什么稀罕?日后你便是磕三百个响头求我,哀求我拜你为师,我也还是不肯。做了你徒弟,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,那有什么味道?我不要学你的武功。」

茅十八气愤愤地道:「好,不学便不学,将来你给敌人拿住了,死不得,活不成,可别后悔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又有什么后悔了?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,又有什么好?你给黑龙鞭缠住了,动也动不得;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吃白食的家伙,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马屁,跟人家结交,人家却偏偏不睬你。我武功虽不及你,却……」

茅十八越听越怒,再也忍耐不住,啪的一声,重重打了他个嘴巴。韦小宝料知他要打,竟然不哭,反而哈哈大笑,说道:「你给我说中了心事,这才大发脾气。我问你,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,人家不睬你,你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?」

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,打也不是,骂也不是,撇下他不理又不是。他本是霹雳火爆的脾气,这时只好强自忍耐,「哼」了一声,鼓起了腮帮子生气,松手放开缰绳,叫道:「马儿,马儿,快来个老虎跳,把这小鬼头摔个半死。」

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,但第二件便说不拢,第三件事也想不起来了。

韦小宝自行拉缰,那坐骑倒乖乖地行走,并不跟他为难。

韦小宝心下大乐,心道:「你不教我骑马,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?」

又想:「今后我跟着你行走江湖,总会时时见你和人家动手打架。

你不教我,难道我没生眼珠,不会瞧么?我不但会学你的武功,连你对头的武功也一起学了。

几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,自然就比你强了。

呸,他妈的,好稀罕吗?那吃白食的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,倘若他向老子磕头,求我学他这门功夫,老子倒不妨答应了他。他妈的,他为什么要向我磕头,求我学他这门功夫?」

想到这里,不禁「嗤」的一声,笑了出来。

茅十八回头问道:「什么事好笑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的小子……」

茅十八道:「什么吃白食的小子?」

韦小宝道:「他可不是姓白吗?」

茅十八道:「姓白管姓白,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?他们姓白的,在云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。刘、白、方、苏,是云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什么三大家将、四大家将?沐王府又是什么鬼东西?」

茅十八道:「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?江湖之上,提起沐王府,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,什么鬼不鬼的?」

韦小宝「嗯」了一声。

茅十八道:「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,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,平服云南,太祖封他沐家永镇云南,死后封为什么王,子孙代代,世袭什么国公。」

韦小宝一拍马鞍,大声道:「原来云南沐王府什么的,是沐英沐王爷家里。你老说云南沐王府,说得不清不楚,要是早说沐英沐王爷,我哪还有不知道的?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。你也不用这么害怕。」

茅十八道:「什么几千年?胡说八道。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,倒不是为了沐英沐王爷,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沐天波。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,黔国公沐天波,对了,记起来啦,是黔国公,他忠心耿耿,保驾护主。吴三桂这奸贼打到云南,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甸。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,沐天波代主而死。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,当真古今少有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啊,这位沐天波老爷,原来就是《英烈传》中沐英的子孙。沐王爷勇不可当,是太祖皇帝的爱将,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。」

他曾听说书先生说《英烈传》,徐达、常遇春、胡大海、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,他听得极熟,又问:「你怎不早说?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,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。刘、白、方、苏四大家将,又是什么人?」

茅十八道:「刘白方苏四家,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,祖先随着沐王爷平服云南。

天波公护驾到缅甸,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,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。我见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,一来他帮我打退大汉奸的鹰犬……」

韦小宝道:「我也帮你打退大汉奸的鹰犬,你对我怎么又不客气?」

茅十八瞪了他一眼,说道:「二来他是忠良的后人,江湖上人人敬重。

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。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?」

韦小宝道:「原来如此,见到忠良之后,自然是要客气些。」

茅十八道:「识得你以来,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,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。沐王爷铜角渡江,火箭射象,这样的大英雄,谁不敬重?又何必要你多说个屁?」

茅十八问道:「什么叫做铜角渡江,火箭射象?」

韦小宝哈哈一笑,说道:「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,原来不知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雄。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?」

茅十八道:「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,谁不知道?」

韦小宝道:「呸,大将?大将自然是大将,难道是无名小卒?哪,太祖手下,共有六王,徐达徐王爷、常遇春常王爷,你自然知道啦,还有四王是谁?」

茅十八是草莽豪杰,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,徐达、常遇春的名字当然听见过,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,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。

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《英烈传》听得滚瓜烂熟。

其时明亡未久,人心思旧,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,茶坊中说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,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、驱逐胡元的《英烈传》。

明太祖开国,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,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,却是如何将蒙古兵赶出塞外,如何打得蒙古兵落荒而逃。

大家耳中所听,是明太祖打蒙古兵,心中所想,打的却变成了清兵。

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,自然志得意满。

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,尤以徐达、常遇春、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。

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元兵之时,加油添酱,如火如荼,听众也便眉飞色舞,如醉如痴。

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,甚是得意,说道:「还有四王,便是李文忠、邓愈、汤和,以及沐英沐王爷。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,跟你说了,料你也记不到,是不是?」

其实他自己也根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。茅十八点了点头。

韦小宝又道:「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,年纪大过太祖;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,一直跟他打江山的。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。沐王爷是太祖的义子,跟太祖姓朱,叫做朱英,后来立功大了,太祖叫他复姓,才叫做沐英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原来如此,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,又是怎么一回事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铜角渡江,不是铜角射象。太祖打平天下,最后只有云南、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。那梁王叽哩咕噜花,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儿,守住了云南、贵州,不肯投降。」

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尔密,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,随口胡谄。茅十八虽觉奇怪,也不敢反驳,只听韦小宝续道:「太祖皇帝龙心大怒,便点三十万军马,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,来到云南边界,遇到元兵。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,此人身高十丈,头如巴斗……」

茅十八道:「哪有身高十丈之人?」

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,辩道:「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中国人高大些。

那达里麻身披铁甲,手执长枪,在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,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,只听得扑通、扑通、扑通,响声不断,水花四溅。你道是什么事?」

茅十八道:「不知道,是什么事?」

韦小宝道:「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,声音传过江去,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,摔下马来,掉进江中。沐王爷一见不对,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,我军纷纷堕江,大事不好,于是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。」

韦小宝平时说话,出口便是粗话,「他妈的」三字不离口,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,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,粗话固然一句没有,偶尔还来几句半通不通的成语。

他继续说道:「沐王爷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,又要大叫,于是弯弓搭箭,飕的一箭,向达里麻口中射去。

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,千步穿口,这一箭呼呼风响,横过了江面,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。

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,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,急忙低头,避了开去。

只听得后军齐声呐喊:『不好了!』达里麻回头一看,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洞,鲜血狂喷。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,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进,背后出来,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,一共穿了十人。」

茅十八摇头道:「哪有此事?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,一箭终究也射穿不了十个人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,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,岂同凡人?你道是你茅十八吗?这一箭穿十,有个名堂,叫做『穿云箭』。」

茅十八将信将疑,问道:「后来怎样?」

韦小宝道:「达里麻一见大怒,心想你会射箭,难道我就不会?提起硬弓,也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。

沐王爷叫声:『来得好!』左手两根手指伸出,轻轻便将来箭夹住。

正在此时,天空一群大雁飞过,啼声嘹亮,沐王爷心生一计,叫道:『我要射中第三只雁儿的左眼!』飕的一箭,向那雁儿射去。

达里麻心想:『你要射第三只雁儿,已不容易,怎地还分左眼右眼?』抬头看去。便在此时,沐王爷连珠箭发,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。」

茅十八拍腿叫道:「妙极!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,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,仰后便倒,第二箭、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鞑子八名大将。鞑子身上多毛,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。沐王爷连射三箭,射死了一十八员毛将,这叫做『沐王爷隔江大战,三箭射死毛十八』!」

茅十八一怔,道:「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!」

说到这里,忍不住咯咯咯笑了出来。茅十八这才明白,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,骂道:「他妈的,胡说八道!沐王爷隔江大战,三箭射死韦小宝!」

韦小宝笑道:「那时我还没生,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?」

茅十八道:「你休得乱说。达里麻左眼中箭,却又如何?」

韦小宝道:「元兵见元帅中箭,倒下马来,登时大乱。沐王爷正要下令大军渡江,忽然听得隔江响号,元兵有援兵开到,对岸乱箭齐发,只遮得天都黑了。沐王爷又生一计,派了手下四员大将,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,绕到元兵阵后,大吹铜角。」

茅十八道:「这四员大将,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?」

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,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,说道:「不对,那四员大将,乃是赵钱孙李。刘白方苏四将,随在沐王爷身边保驾。」

茅十八点头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传下号令,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,齐声呐喊,同时将小船、木排推下江中,派出一千明兵,装腔作势,假作渡江。元兵见明兵要渡过江来,更没命地放箭。沐王爷当即收兵,过不到半个时辰,又派兵装模装样地假渡江,元兵又再放箭。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鳖虾蟹。」

茅十八道:「这个我又不信了。

射死鱼儿,那也罢了。虾儿身子细小,螃蟹甲鱼身上有甲,又怎射得它死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若不信,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,买一只螃蟹,再买一只虾儿,用绳穿了,挂将起来,再放箭射过去,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。」

茅十八心想:「咱们赶路要紧,哪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。」

他听得入神,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,便道:「好,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,后来怎样?」

韦小宝道:「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,从江中拾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、身上有毛的老甲鱼,煮来吃了,便没事了。这是沐王爷大吃毛王八!」

茅十八笑骂:「小鬼头,偏爱绕着弯儿骂人。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见鞑子兵放箭,便吩咐擂鼓呐喊,作势渡江,如此多次,却并不真的渡江。

只听得鞑子兵阵后铜角之声大作,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渡江,绕到鞑子兵阵后,这才下令杀将过去。

众兵将竖起盾牌,挡在身前,撑动小船筏子,渡江进攻。

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,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,听得阵后敌人杀来,主将又中箭重伤,不由得军心大乱。

沐王爷一马当先,冲将过去。

鞑子兵东奔西逃,乱成一团。

沐王爷见鞑子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马上,许多鞑子兵前后保护,料知必是达里麻,当即拍马追上,喝道:『鞑子达里麻,还不下马投降?』达里麻道:『我……我不是达里麻!我是茅……』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,箭梢上有个金字,正是一个『沐』字,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么?哪里还肯客气,轻伸猿臂,一把抓将过来,往地下一掷,喝道:『绑起来!』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,揪住达里麻,绑得结结实实。

这一仗鞑子兵大败,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。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的尸首,从此身上有毛,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,那是别处没有的。」

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了,哼了一声,却也不敢确定,或许云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。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大获全胜,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。

来到城外,只见城中无声无息。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,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,写着『免战』二字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,挂起免战牌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仁慈为怀,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,多半是要投降,我如下令攻城,城破之后,百姓死伤必多,不如免战三日,让他投降,免得杀伤百姓。」

茅十八一拍大腿,大声道:「是啊,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,与明朝同始同终,便因沐王爷爱护百姓,一片仁心,所以上天保佑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当晚沐王爷坐在后帐之中,挑灯夜看《春秋》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关王爷才看《春秋》,难道沐王爷也看《春秋》吗?」

韦小宝道:「大家都是王爷,自然都看《春秋》。不看《春秋》,难道看《夏冬》吗?那《夏冬》是张飞看的书,莽张飞有勇无谋。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,和关王爷一般,只看《春秋》,不看《夏冬》。」

茅十八也不知道《春秋》和《夏冬》是什么东西,点头称是。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看了一会,忽然要小便,站起身来,拿起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壶,正要小便,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,声音极响,既不是虎啸,亦不是马嘶。沐王爷一听,暗叫不好……」

茅十八道:「那是什么叫声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倒猜猜看。」

茅十八道:「定是又有几个鞑子,好像达里麻一般,在城中大声吼叫。」

韦小宝摇头道:「不是!沐王爷一听之下,登时也不小便了,将金夜壶恭恭敬敬地往后帐桌上一放……」

茅十八道:「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?」

韦小宝道:「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金便壶,你道是寻常便壶吗?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,定要恭恭敬敬。他放下便壶,立即击鼓升帐,在前帐召集众将官,取过一枝金批令箭,说道:『刘将官听者:命你带领三千士兵,连夜去捕捉田鼠,捕多者有赏,捉不到者军法从事。』刘将官道:『得令!』接了令箭,便去捕捉田鼠。」

茅十八大奇,问道:「捕捉田鼠又干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用兵如神,军机岂可泄漏。元帅有令,照办就是。接令的将军倘若多问一句,沐王爷一怒之下,立刻推出帐外斩首。你要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,老是这样问长问短,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,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叫砍了。」

茅十八道:「我倘若做了将官,自然不问。你又不是沐王爷,难道就问不得吗?」

韦小宝摇手道:「问不得,问不得!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批令箭,叫白将官听令,说道:『命你带二万官兵,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,长二里,宽二丈,深三丈,连夜赶掘,不得有误。』白将官领命而去。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,拔营而去,退到离城六里扎营。」

茅十八愈听愈奇,道:「那当真奇怪,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哼!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,沐王爷变成茅十八,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。

第二日早晨,刘白二将回报: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,长坑也已掘成。

沐王爷点头道:『好!』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。

午牌时分,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,齐声呐喊,探子飞马回报:『启禀元帅:大事不好!』沐王爷一拍桌子,喝道:『他妈的,何事惊慌?』探子说道:『启禀元帅:鞑子大开北门,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,正向我军冲锋而来!』沐王爷哈哈大笑,说道:『什么长鼻子牛妖!再探。』探子得令而去。」

茅十八奇道:「长鼻子牛妖是什么家伙?」

韦小宝正色道:「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了。这些家伙身子比牛还大,皮粗肉厚,鼻子老长,两根尖牙向前突出,一双大耳朵晃啊晃的,模样儿凶猛无比,可不是长鼻子牛妖吗?」

茅十八「嗯」了一声,点点头,凝思这长鼻子牛妖的模样。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自言自语:『这探子是个糊涂蛋,少见多怪,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,见到大象说是长鼻子牛妖!』」

茅十八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,说道:「这探子果然糊涂,竟管大象叫做长鼻子牛妖。不过他是北方人,从来没见过大象,倒也怪不得。」

扬州城说书先生说到「长鼻子牛妖」这一节书时,茶馆中必定笑声大作,此刻韦小宝依样葫芦地说来,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。

韦小宝继续说道:「沐王爷摆开阵仗,远远望去,但见尘头大起,几百头大象头上都缚了尖刀,狂奔冲来,象尾上都是火光。

原来云南地近缅甸,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,摆下了一个火象阵,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,点着了火。

大象受惊,便向明军冲来。

大象皮坚肉厚,弩箭射它不倒,明军只消一乱,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后,掩杀过来。明军都是北方人,从未见过大象,一见之下,不由得心头发慌,暗暗叫道:『牛魔王尾巴会喷火,今日大事不好了!』」

茅十八脸有忧色,沉吟道:「这火象阵果然厉害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沐王爷不动声色,只微微冷笑,待得大象渐渐冲近,喝道:『放田鼠!』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,霎时之间,满地都是老鼠,东奔西窜。

要知道大象不怕狮熊虎豹,最怕的却是老鼠。

老鼠如钻入了大象的耳朵,吃它脑髓,大象半点奈何不得。

众大象一见老鼠,吓得魂飞天外,掉头便逃,冲入鞑子阵中,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头破腿断。

有些大象不辨东南西北,向明军继续冲将过来,便一一掉入陷坑。沐王爷叫道:『放火箭!』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,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,好看煞人。」

茅十八问道:「怎么箭上会发火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么?错了!火箭便是烟花炮仗。

明军之中,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,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,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火炮仗,射出去时,火花满天,砰砰嘭嘭地响成一片。

那些大象更加怕了,没命价地奔跑,鞑子的阵势给大象冲了个稀巴烂,稀里呼噜,一塌糊涂。

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,众兵将大声呐喊,跟着大象冲进城去。

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,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,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来。梁王大叫:『咕噜阿布吐,呜里呜!咕噜阿布吐,呜里呜!』」

茅十八奇道:「他呜野呜的,叫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他是鞑子,叫的自然是鞑子话,他说:『啊哟不好了,大象起义了!』奔下城头,看见一口井,便跳将下去,想要自杀。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,肚子极大,跳下了一半,肚子塞在井口,上不上,下不下,大叫:『啊哟不好了!孤王半天吊!』」

茅十八道:「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?」

韦小宝道:「他叫的还是鞑子话,反正你又不懂,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。沐王爷一马当先,冲进城来,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黄袍,头戴金冠,知道必是梁王,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,不由得哈哈大笑,抓住他头发,一把提起,只闻得臭气冲天,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,屎尿直流!」

茅十八哈哈大笑,说道:「小宝,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。原来沐王爷平云南,全仗智勇双全。倘若他不摆老鼠阵,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,明军非大败不可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还用说?沐王爷打仗用老鼠,咱们打仗用石灰,哥儿俩半斤八两。」

茅十八摇头道:「不对!常言道兵不厌诈,打仗用计策是可以的。诸葛亮可不是会摆空城计吗?咱们一刀一枪,行走江湖,却须光明磊落,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看也差不多。」

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,颇不寂寞。茅十八将江湖上种种规矩禁忌,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,最后说道:「你不会武功,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,就不会辣手对付,千万不可冒充,反而吃亏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『小白龙』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,伏在水底,生吃鱼虾,这陆上功夫嘛,还没来得及学,便不怎么考究。」

茅十八哈哈大笑。

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。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,将养了十来日,身上各处伤势大好,这才雇了大车上道。

注:

「最好交情见面初」是「一见如故」的意思,并不是说初见面交情最好,后来就渐渐不好了。

第三回:符来袖里围方解,锥脱囊中事竟成

不一日到了北京,进城之时,已是午后,茅十八嘱咐韦小宝说话行动,须得小心,京城之地,公差耳目众多,可别露出了破绽。韦小宝道:「我有什么破绽?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。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?上门去找便是了。」

茅十八苦笑不答。

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,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,他虽鲁莽粗豪,毕竟曾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,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大官,怎肯来跟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?自己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角色,鳌拜如真是满洲第一勇士,多半打他不过。

但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,可不能不上北京,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里逛得十天半月,瞧瞧京城景色,大吃大喝个痛快,送他回扬州便是。

鳌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,然而是他不肯,可不是自己不敢,韦小宝也不能讥笑我没种。

万一鳌拜当真肯比,那么茅十八拚了这条命也就是了。

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,茅十八要了酒菜,正饮之间,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,一老一小。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,小的只十二三岁。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,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,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。

那老太监面色蜡黄,弓腰曲背,不住咳嗽,似是身患重病。小太监扶住了他,慢慢走到桌旁坐下。老太监尖声尖气地道:「拿酒来!」酒保喏喏连声,忙取过酒来。

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,打了开来,小心翼翼地用小指甲挑了少许,溶在酒里,把药包放回怀中,端起酒杯,慢慢喝下,过得片刻,突然全身痉挛,抖个不住。那酒保慌了,忙问:「怎么?怎么?」

那小太监喝道:「走开!啰里啰嗦干什么?」

那酒保哈腰赔笑,走了开去,却不住打量二人。老太监双手扶桌,牙关格格相击,越抖越厉害,再过得片刻,连桌子也不住摇晃,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。

小太监慌了,说道:「公公,再服一剂,好不好?」

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,便要打开。老太监尖声叫道:「不……不……不要!」

脸上神色甚为紧迫。小太监握着药包,不敢打开。

就在这时,店门口脚步声响,走进七名大汉。都光着上身,穿了牛皮裤子,辫子盘在头顶,全身油腻,晶光发亮,似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。七人肌肉虬结,胸口生着毵毵黑毛,伸出手来,无不掌巨指粗。七人分坐两张桌子,大声叫道:「快拿酒来,牛肉肥鸡,越快越好!」

酒保应道:「是!是!」摆上杯筷,问道:「客官,吃什么菜?」

一名大汉怒道:「你是聋子吗?」

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,抓住了酒保后腰,转臂一挺,将他举了起来。酒保手足乱舞,吓得哇哇大叫。七名大汉哈哈大笑。那大汉一甩手,将酒保摔到店外,砰的一声,掉在地下。酒保大叫:「啊哟,我的妈啊!」

众大汉又齐声大笑。

茅十八低声道:「这是玩摔跤的。他们抓起了人,定要远远摔出,免得对手落在身边,立即反攻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会不会摔跤?」

茅十八道:「我没学过。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,便没多大用处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你打得过他们了?」

茅十八微笑道:「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一个打他们七个,一定要输。」

茅十八道:「他们不是我对手。」

韦小宝突然大声叫道:「喂,大个儿们,我这个朋友说,他一个人能打赢你们七个。」

茅十八忙喝:「别惹事生非。」

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,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地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,心头有气,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,便从中挑拨,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。

七名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。一人问道:「小娃娃,你说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这朋友说,你们欺侮酒保,不算英雄好汉,有种的就跟他斗斗。」

一名大汉怒目圆睁,对着茅十八喝道:「王八蛋,是你说的吗?」

茅十八知道这七人是玩摔跤的满洲人,本不想闹事,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,又听得那大汉开口骂人,提起酒壶,劈面便飞掷过去。那大汉伸手一格,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,喀喇一声,酒壶撞上他手臂,那大汉手臂剧痛,「啊哟」一声,叫了出来。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,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。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,这一腿闪避不了,正中小腹,登时直飞出去。

其余五名大汉「混账王八蛋」地乱骂,纷纷扑来。茅十八身形灵便,使开擒拿手法,肘撞掌劈,顷刻间打倒了四个。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,伸手抓住他后腰,举将起来,随即将他身子倒转,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。茅十八双腿连环,噗噗两声,都踢在他胸口。那大汉口一张,鲜血狂喷,双手立即松开。

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,双足已踹上他胸口,双掌一招「回风拂柳」,斜劈而出,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,喀喇一声响,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,趴在桌上。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,道:「小鬼头,就是会闯祸,快走!」

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。

只跨出两步,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,正站在门口,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,要想把他推开。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,只觉得全身剧震,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,向旁跌出数步,右腰撞上桌上,那张桌登时倒塌,这一来,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。韦小宝大叫:「哎哟喂,我的妈啊,痛死人啦!」

茅十八猛拿桩子,这才站住,只觉全身发滚,便如火烧一般。他心下大骇,看那老太监时,只见他弓腰曲背,不住咳嗽,于适才之事似乎浑若不知。

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,对方多半身怀高明武功,竟能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,化为偌大力道。武功中本有「借力反打」之术、「四两拨千斤」之法,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,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,这老头儿居然可将小力化为大力。他急忙转身,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,向后堂奔去。

只奔出三步,只听得一声咳嗽,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。茅十八一惊,足底使劲,上身向前一扑,似是向对方扑击,身子却已向后翻出。他双足尚未落地,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,忙左手反掌击出,却击了个空,身子向前扑出,摔在两名大汉身上。

这一跤摔得极重,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,做了厚厚的肉垫子,才没受伤。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,站不起来,手臂却是无恙,当即施展摔跤手法,将他牢牢抓住。茅十八欲待抗拒,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,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。

他背脊向天,看不见身后情景,却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,有气无力地责备小太监:「你又要给我服药,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?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,便要了我老命,咳……咳……咳……咳,你这孩子,真胡闹。」

小太监道:「孩儿实在不知道,以后不敢了。」

老太监道:「还有以后?唉,也不知道再活得几天,咳……咳……咳……」

小太监道:「公公,这家伙是什么来头?只怕是反贼。」

老太监道:「你们这几位朋友,是哪里的布库?」

一名大汉道:「回公公的话,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。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,擒住了这反贼,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。」

老太监「哼」了一声,道:「那……那也是碰巧罢啦。咳……咳咳……你们也别惊动旁人,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,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,说是海老公要的人。」

几名大汉齐声答应。

老太监道:「还不去叫轿子?你瞧我这等模样,还走得动吗?」

小太监答应一声,飞奔出去。老太监手伏桌边,不停咳嗽。

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,想起说书先生曾道:「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」

须得脚底抹油,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。他沿着墙壁,悄悄溜向后堂,见谁也没留意到他,正自暗暗欢喜,那老公公伸指一弹,一根筷子飞将出来,戳中他右腿的腿弯。韦小宝右腿麻软,摔倒在地,动弹不得,张口便骂:「痨病成精老乌龟……」

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,心中一吓,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。

过不多时,门外抬来一乘轿子。小太监进来说道:「公公,轿子到啦!」

老太监咳嗽连声,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,两名轿夫抬着去了。小太监跟随在后。

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,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。

绑缚之时,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。

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,但两个重重的耳刮子一打,也只好乖乖的不敢做声。

众大汉叫了两顶轿子来,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,用黑布蒙了眼,放入轿中抬走。

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,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:「他妈的,老子好久没坐轿了,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,真是乖儿子、乖孙子!」

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,却也不禁害怕发抖。

他在轿中昏天黑地,但觉老是走不完。有时轿子停了下来,有人盘问,听得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:「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。」

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,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,只一提他名头,轿子便通行无阻。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,说道:「是个小娃娃!」韦小宝想说:「是你祖宗!」苦于口中给塞了布块,说不出话来。

一路行去,他迷迷糊糊几乎睡着了,忽然轿子停住,有人道:「海公公要的人送到。」

一个小孩声音道:「是了,海公公在休息,将人放在这里便是。」

韦小宝听他声音,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。只听先前那人道:「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,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。」

那小孩道:「是了,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。」

那人道:「不敢当。」

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,提入屋中放下。

众人脚步声远去,静寂中却听得海老公几下咳嗽之声。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,心想:「这老鬼病得快死了,偏不早死几日,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,为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。」

四周静悄悄的,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,更无别般声息。韦小宝手足遭绑,手指脚趾都已发麻,说不出的难受,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,浑没理会。

过了良久,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道:「小桂子!」那小孩应道:「是!」韦小宝心想:「原来你这臭小子叫做小桂子,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『小』字相同。」

只听海老公道:「将他二人松了绑,我有话盘问。」

小桂子应道:「是!」

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,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割断茅十八手脚上的绳子,过了一会,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,跟着眼上黑布揭开。韦小宝睁开眼来,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,房中物事稀少,只一张桌子,一张椅子,桌上放着茶壶茶碗。海老公坐在椅中,半坐半躺,双颊深陷,眼睛也半开半闭。此时天色已黑,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,各点着一根蜡烛,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地摇晃。

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布块,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。海老公道:「这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,让他多塞一会。」

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,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块,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,只怕比海老公所能想象到的远胜十倍。

海老公道:「拿张椅子,给他坐下。」

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,放在茅十八身边,茅十八便即坐下,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,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。

海老公向茅十八道:「老兄尊姓大名,是哪一家哪一派的?阁下擒拿手法不错,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。」

茅十八道:「我姓茅,叫茅十八,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。」

海老公点点头,说道:「茅十八茅老兄,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。听说老兄在扬州一带,打家劫舍、杀官越狱,着实做了不少大事。」

茅十八道:「不错!」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,也就不敢出言挺撞。

海老公道:「阁下来到京师,想干什么事,能跟我说说吗?」

茅十八道:「既落你手,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,姓茅的是江湖汉子,不会皱一皱眉头。你想逼供,可看错人了。」

海老公微微一笑,说道:「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,逼供可不敢。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……」

他一句话没说完,茅十八大怒而起,喝道:「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?你这么说,没的污了我茅十八的名头。」

海老公咳嗽几声,微微一笑,说道:「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,主子对他很倚重,阁下若是平西王亲信,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,小小过犯,也不必计较了。」

茅十八大声道:「不是,不是!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,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,你要杀便杀,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,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。」

吴三桂带清兵入关,以致明室沦亡,韦小宝在市井之间,听人提起吴三桂来,总是加上几个「汉奸」、「臭贼」、「直娘贼」的字眼,心想:「听这老乌龟的口气,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,便可放了我们。

偏偏茅大哥骨头硬,不肯冒充。

但骨头硬,皮肉就得受苦了。

常言道得好:『好汉不吃眼前亏』,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好汉。咱们不妨胡说八道一番,说道吴三桂对咱哥儿俩如何如何看重,等到溜之大吉之后,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。」

他手脚上血脉渐和,悄悄以袖子遮口,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。

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,没见到韦小宝暗中捣鬼,他见茅十八声色俱厉,微笑道:「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,原来猜错了。」

茅十八心想:「这一下在北京被擒,皇帝脚下的事,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了。豹死留皮,人死留名,茅十八一死不打紧,做人可不能含糊。」

见韦小宝眼睁睁地正瞧着自己,便大声道:「老实跟你说,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,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,什么拳毙疯牛,脚踢虎豹,说得天花乱坠。姓茅的不服,特地上北京来,要跟他比划比划。」

海老公叹了口气,道:「你想跟鳌少保比武?鳌少保官居极品,北京城里除了皇上、皇太后,便数鳌少保了。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,也未必见得着,怎能跟他比武?」

茅十八当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,后来背心穴道被封,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,已知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。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,自是满人,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,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?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等人之时,虽情势危急,却毫不气馁,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,竟不由得豪气尽消,终于叹了口长气。

海老公问道:「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?」

茅十八道:「请问那鳌拜的武功,及得上尊驾几成?」

海老公微微一笑,说道:「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,富贵极品,荣华无比。

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。跟鳌少保一个在天,一个在地,怎能相比?」

他说的是二人身分地位,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。

茅十八道:「那鳌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,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。」

海老公微笑道:「老兄说得太谦了。以老兄看来,在下的粗浅功夫,若和陈近南相比,却又如何?」

茅十八一跳而起,问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说什么?」

海老公道:「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。听说陈总舵主练有『凝血神抓』,内功之高,人所难测,只可惜缘悭一面,我这下贱人,没福拜见陈总舵主。」

茅十八道:「我不是天地会的,也没福气见过陈总舵主。听说陈总舵主武功极高,到底怎样高法,可就不知道了。」

海老公叹了口气,道:「茅兄,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,以你这等好身手,却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?将来做提督、将军,也不是难事。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,唉……」

摇了摇头,又道:「那总是没好下场。我良言相劝,你不如临崖勒马,退出了天地会吧。」

茅十八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不是天地会。」

突然放大喉咙,说道:「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。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,只一直没人接引。江湖上有句话道:『为人不识陈近南,就称英雄也枉然。』海老公,这话想来你也听到过。姓茅的是堂堂汉人,虽没入天地会,然而决意反清复明,哪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?你快快把我杀了吧!姓茅的杀人放火,犯下的事太大,早就该死了,只是没见过陈近南,死了有点不闭眼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,原也没什么不对。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,今日便不杀你,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,死得眼闭。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,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,要领教领教他的『凝血神抓』功夫,到底是怎样厉害,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。唉,老头儿没几天命了,陈总舵主再不到北京来,我便见他不到了。嘿嘿,『为人不识陈近南,就称英雄也枉然!』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?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?」

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,大出意料之外,站了起来却不就走。海老公道:「你还等什么?还不走吗?」

茅十八道:「是!」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,想要说几句话交待,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。

海老公又叹了口气,道:「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,这一点规矩也不懂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,就想一走了之?」

茅十八咬了咬牙,道:「不错,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。小兄弟,借这刀子一用,我断了左手给你。」

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。这匕首长约八寸,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。

海老公道:「一只左手,却还不够。」

茅十八铁青着脸道:「你要我再割下右手?」

海老公点头道:「不错,两只手。本来嘛,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,咳……咳……可是你想见一见陈近南,没了招子,便见不到人啦。这么着,你自己废了左眼,留下右眼!」

茅十八退了两步,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,左掌上扬,右掌斜按,摆了个「犀牛望月」的招式,心想:「你要我废了左眼,再断双手,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吗?不如跟你一拚,死在你的掌底,也就是了。」

海老公两眼全不望他,不住咳嗽,越咳越厉害,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,本来蜡黄的脸忽然涨得通红。小桂子道:「公公,再服一剂好么?」

海老公不住摇头,但咳嗽仍然不止,咳到后来,忍不住站起身来,以左手叉住自己头颈,神情痛苦已极。

茅十八心想:「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」

一纵身,拉住韦小宝的手,便往门外蹿去。

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,登时在桌边上捏下一小块木块,嗤的一声响,弹了出去。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,那木片撞在他右腿「伏兔穴」上,登时右脚酸软,跪倒在地,跟着嗤的一声响,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,茅十八左腿穴道又给击中,在海老公咳嗽声中,和韦小宝一齐滚倒。

小桂子道:「再服半剂,多半不打紧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好,好,只……只要一点儿,多了危……危险得很。」

小桂子应道:「是!」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,转身回入内室,取了一杯酒出来,打开药包,伸出小指,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。海老公道:「太……太多……」

小桂子道:「是!」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,眼望海老公。海老公点了点头,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,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,趴在地下,不住扭动。

小桂子大惊,抢过去扶,叫道:「公公,公公,怎么啦?」

海老公喘息道:「好……好热……扶……扶我……去水……水缸……水缸里浸……浸……」

小桂子道:「是!」用力扶他起身。两人踉踉跄跄地抢入内室,接着便听到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。

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,当即悄悄站起,蹑足走到桌边,伸出小指,连挑了三指甲药粉,倾入酒中,生怕不够,又挑了两指甲,再将药包折拢,重新打开,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,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:「公公,好些了吗?别浸得太久了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好热……好……热得火烧一般。」

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,当即拿了,回到茅十八身边,伏在地下。

过不多时,水声响动,海老公全身湿淋淋的,由小桂子扶着,从内房中出来,仍不住咳嗽,小桂子拿起酒杯,喂到他口边。海老公咳嗽不止,并不便喝。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。海老公道:「能够不吃……最好不……不吃这药……」

小桂子道:「是!」将酒杯放在桌上,包好药包,放入海老公怀中。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,满脸涨得通红,向酒杯指了指。小桂子拿起酒杯,送到他嘴边,海老公一口喝干。

茅十八沉不住气,不禁「啊」的一声。海老公道:「你……你如想……活着出去……」

突然间喀喇一声响,椅子倒塌。他身子向桌上伏去,这一伏力道奇大,喀喇、喀喇两声,桌子又塌,连人带桌,向前倒了下来。

小桂子大惊,大叫:「公公,公公!」

抢上去扶,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。韦小宝轻轻跃起,提起匕首,向他背心猛力戳下去。小桂子低哼一声,便即毙命。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。

韦小宝提起匕首,对准了海老公背心,又待戳下。便在此时,海老公抬起头来,说道:「小……小桂子,这药不对啊。」

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,匕首哪里还敢戳落?海老公转过身来,伸手抓住了韦小宝左腕,道:「小桂子,刚才的药没弄错?」

韦小宝含含糊糊地道:「没……没弄错……」

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,奇痛入骨,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回缩尺许。

海老公颤声道:「快……快点蜡烛,黑漆漆一团,什么……什么也瞧不见。」

韦小宝大奇,蜡烛明明点着,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?「莫非他眼睛瞎了?」

便道:「蜡烛没熄,公公,你……你没瞧见吗?」

他和小桂子虽然都是孩子口音,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,一时怎学得会,只好说得含含糊糊,盼望海老公暂不发觉。

海老公叫道:「我……我瞧不见,谁说点了蜡烛?快去点起来!」

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手腕。韦小宝道:「是,是!」

急忙走开,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,伸手拨动烛台铜圈,发出叮当之声,说道:「点着了!」

海老公道:「什么?胡说八道!为什么不点亮了蜡……」

一句话没说完,身子剧烈扭动,仰天摔倒。

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,叫他快逃。茅十八向他招手,要他同逃。韦小宝转身走向门口,却听海老公呻吟道:「小……小桂子,小……桂子……你……」

韦小宝应道:「是,我在这儿!」

左手连挥,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,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。

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,但双腿穴道遭封,忙伸手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,劲力使去,竟没半点动静,心想:「我双腿没法动弹,只好爬了出去。这孩子鬼精灵,一个小孩儿家,旁人也不会留神,他要脱身不难,倘若跟我在一起,遇上敌人,反而累了他。」

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,双手据地,悄悄爬了出去。

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,一阵响。韦小宝不敢便走,生怕他察觉小桂子已死,声张起来,他手下人出动围捕,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,心想:「这次祸事,都是我惹出来的。茅大哥双腿不能行走,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。我在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。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,那便没事。这老乌龟病得神志不清,等他昏过去时,我一刀杀了他,就可逃走了。」

过得片刻,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、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,却是已交初更。韦小宝见烛光闪耀,突然一亮,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,跟着便熄了,眼见小桂子的尸首蜷曲成一团,很是害怕:「这人是我杀的,他变成了鬼,会不会找我索命?」

又想:「等到天一亮,那就难以脱身了,须得半夜里乘黑逃走。」

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,始终不再昏迷,他仰天而卧,韦小宝胆子再大,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去,心知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,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肤,他立时知觉,发掌打来,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。又过一会,另外一枝蜡烛也熄了。

黑暗之中,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,害怕之极,只盼尽早逃出去,但只要他身子一动,海老公便叫道:「小……小桂子,你……在这里么?」

韦小宝只好答应:「我在这里!」

过了大半个时辰,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。海老公又叫:「小桂子,你上哪里去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……我去小便。」

海老公问:「为……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?」

韦小宝应道:「是,是。」

他走到内室,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,刚进门,只走得两步,便砰的一声,膝头撞在桌子脚上,海老公在外面问道:「小……桂子,你……你干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没……没什么!」

伸出手去摸索,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,忙打着了火,点燃纸媒,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,当即点燃一根,插上烛台。

只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,一张小床,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。房中有几只箱子,一桌一柜,此外无甚物件。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,显得十分突兀,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。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中逃出去,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:「你干吗还不小便?」

韦小宝一惊:「他怎地一停不歇地叫我?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,起了疑心?否则我小便不小便,管他屁事?」

当即应道:「是!」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,一面小便,一面打量窗子,见窗子关得甚实,每一道窗缝都用棉纸糊住,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,生怕受寒,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。若用力打开窗子,海老公定然听到,多半还没逃出窗外,便给擒住了。

他在房中到处打量,想找寻脱身的所在,但房中连狗洞、猫洞也没一个,倘若从外房逃走,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,一瞥眼间,见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,心念一动,忙脱下身上衣服,披上新衣。

海老公又在外面叫:「小桂子,你……你在干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来啦!来啦!」一面结扣子,一面走了出去,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,说道:「蜡烛熄了,我去点一枝。」

回到内室,取了两根蜡烛,点着了出来。

海老公叹了口长气,低声道:「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啊,难道你没瞧见?」

海老公半晌不语,咳嗽几声,才道:「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,只是咳得实在……实在难受,唉,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,可是日积月累下来,毒性太重,终于……终于眼睛出了毛病。」

韦小宝心中一宽:「老家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,还道是服药多日,积了下来,这才发作。」

只听海老公又道:「小桂子,公公平日待你怎样?」

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,忙道:「好得很啊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唔,公公现下眼睛瞎了,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我,你会不会离开公公,不……不理我了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……当然不会。」

海老公道:「这话真不真啊?」

韦小宝忙道:「自然半点不假。」

回答得毫不犹疑,而且语气诚恳,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。

他又道:「公公,你没人相陪,如果我不陪你,谁来陪你?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就会好的,那也不用担心。」

海老公叹了口气,道:「好不了啦,好不了啦!」

过了一会,问道:「那姓茅的已逃走了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!」海老公道:「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?」

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,答道:「是!他……他这尸首怎么办?」

海老公微一沉吟,道:「咱们屋中杀了人,给人知道了,查问起来,啰嗦得很。你……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!」走进内室,不见药箱,拉开柜子的抽斗,一只只地找寻。

海老公突然怒道:「你在干什么?谁……谁叫你乱开抽斗?」

韦小宝吓了一跳,心道:「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。」

道:「我找药箱呢,不知放在哪里去了。」

海老公怒道:「胡说八道,药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……我杀了人,心……心里害怕。你……你公公又瞎了眼睛,我……我完全糊涂了。」

说到后来,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他不知药箱的所在,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,心中着急,说哭便哭,却也半点不难。

海老公道:「唉,这孩子,杀个人又打什么紧了?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。」

韦小宝抽抽噎噎地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我……我怕得很。」

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,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,伸手在锁扣上一推,那锁应手而开,原来并未锁上,暗叫:「运气真好!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,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。」

除下了锁,打开箱子,见箱中大都是衣服,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,当即取了,走到外房。

海老公道:「挑些『化尸粉』,把尸首化了。」

韦小宝应道:「是。」

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,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,也不知哪一瓶是化尸粉,问道:「是哪一只瓶子?」

海老公道:「这孩子,怎么今天什么都糊涂了,当真是吓昏了头吗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……我怕得很,公公,你的眼睛……会好吗?」

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,着实热切。

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,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,说道:「那个三角形的、青色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。这药粉挺贵重,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。」

韦小宝应道:「是,是!」

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,打开瓶塞,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,倒了少许药末出来,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。

可是过了半天,并无动静。海老公道:「怎么了?」

韦小宝道:「没见什么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?」

韦小宝道:「啊,我忘了!」

又倒了些药末,撒在尸身伤口之中。海老公道:「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,连说话声音也不同了。」

便在此时,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,升起淡淡烟雾,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,烟雾渐浓,黄水也越流越多,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,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。尸身肌肉遇到黄水,便即发出烟雾,慢慢的也化而为水,连衣服也是如此。

韦小宝只看得挢舌不下,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,丢在尸身上,又见自己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,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,换在自己脚上,将破鞋投入黄水。

约莫一个多时辰,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,尽数化去,只剩下一滩黄水。韦小宝心想:「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,那就再好也没有了,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,片刻之间也叫他化得尸骨无存。」

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,不断唉声叹气,却总是不肯昏倒。

眼见窗纸渐明,天已破晓,韦小宝心想:「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,便堂而皇之地出去,也没人认得我,那倒不用发愁。」

海老公忽道:「小桂子,天快亮了,是不是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啊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舀水把地下冲冲干净,这气味不太好闻。」

韦小宝应了,回到内室,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,将地下黄水冲去。

海老公又道:「待会吃过早饭,便跟他们赌钱去。」

韦小宝大为奇怪,料想这是反话,便道:「赌钱?我才不去呢!你眼睛不好,我怎能自己去玩?」

海老公怒道:「谁说是玩了?我教了你几个月,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,为来为去,便是为了这件大事,你不听我吩咐么?」

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,只得含糊其辞地答道:「不……不是不听你吩咐,不过你身子不好,咳得又凶,我去干……干这件事,没人照顾你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给我办妥这件事,比什么都强。你再掷一把试试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掷一把?掷……掷哪一把?」

海老公怒道:「快拿骰子来,推三阻四的,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,练了这许久,老是没长进。」

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,精神为之一振,他在扬州,除了听说书,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骰子赌钱,年纪虽小,在扬州街巷之间,已算得是一把好手,只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,说道:「这一天搞得头昏脑涨,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。」

海老公骂道:「不中用的东西,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,输钱又不是输你的。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里吗?」

韦小宝道:「也不知是不是。」

进内室打开箱子,翻得几翻,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,碗里放着六粒骰子。当真是他乡遇故知,忍不住一声欢呼,待得拿起六粒骰子,又是一声欢呼。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,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,这六粒骰子一入手,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。

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,说道:「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?你一个人在这里,没人服侍,成吗?」

海老公道:「你少给我啰嗦,限你十把之中,掷一只『天』出来。」

当时掷骰子赌钱,骰子或用四粒,或用六粒;如用六粒,则须掷成四粒相同,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,两粒六点是「天」,两粒一点是「地」,以此而比大小。

韦小宝心想:「这骰子是灌水银的,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只『天』,太也小觑老子了。」

但用灌水银骰子作弊,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,他连掷四五把,都掷不出点子,掷到第六把上,两粒六点,三粒三点,一粒四点,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,这只「天」便掷出来了,他小指头轻轻一拨,将这粒四点的拨成三点,拍手叫道:「好,好,这可不是一只『天』吗?」

海老公道:「别欺我瞧不见,拿过来给我摸。」

伸手到瓷碗中一摸,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,两粒六点。海老公道:「今天运气倒好,给我掷个『梅花』出来。」

韦小宝提起骰子,正要掷下去时,心念一动:「听他口气,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,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,定会引起老乌龟的疑心。」

手劲一转,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,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。

海老公道:「掷成了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」海老公哼了一声,伸手入碗去摸,摸到是四粒两点,一粒四点,一粒五点,是个「九点」。海老公道:「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,梅花变成了九点。不过九点也不小了,你再试试。」

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,掷出了一只「长三」,那比「梅花」只差一级。海老公摸清楚之后,颇为高兴,说道:「有些长进啦,去试试手气吧。今天带五十……五十两银子去。」

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,已见到十来只元宝。

说到赌钱,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,只是一来没本钱,二来太爱作假,扬州市井之间,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,除了外来的羊牯,谁也不上他的当。

此刻惊魂略定,忽然能去赌钱,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,那是连做梦也难得梦到的豪赌,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,当真是甫出地狱,便上天堂,就算赌完要杀头,也不肯就此逃走了。

只不知对手是谁,上哪里去赌,倘若一一询问,立时便露出了马脚,那可是个大大的难题。

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,每只都是二十五两,正自凝思,须得想个什么法子,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,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:「小桂子,小桂子!」

韦小宝走到外堂,答应了一声。海老公低声道:「来叫你啦,这就去吧。」

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,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,不知高低:「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,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只听门外那人又叫:「小桂子,你出来,有话跟你说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来啦!」当即回到内室,取了块白布,缠在头上脸上,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,向海老公道:「我去啦!」快步走出房门,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,低声问道:「你怎么啦?」

韦小宝道:「输了钱,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。」

那人嘻的一笑,更无怀疑,低声问道:「敢不敢再去翻本?」

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,低声道:「别给公公听见。当然要翻本啦。」

那人大拇指一竖,道:「好小子,有种!这就走!」

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,见这人头小额尖,脸色青白。走出数丈后,那人道:「温家哥儿俩、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了。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今天再不赢,那……那可糟了!」

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,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。韦小宝心想:「他妈的,这财主真有钱,起这么大的屋子。」

眼见飞檐绘彩,栋梁雕花,他一生之中,哪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?心想:「咱丽春院在扬州,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,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。乖乖弄的东,在这里开座院子,嫖客们可有得乐子了。不过这么大的院子里,如不坐满百来个姑娘,却也不像样。」

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,走进一间偏屋,穿过了两间房间,那人伸手敲门,笃笃笃三下,笃笃两下,又笃笃笃三下,那门呀的一声开了,只听得玎玲玲、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,说不出的悦耳动听。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,都是一般打扮,正在聚精会神地掷骰子。

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:「小桂子干吗啦?」

带他来的那人笑道:「输了钱,给海老公打啦。」

那人嘿嘿一笑,口中啧啧数声。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,见各人正在下注,有的一两,有的五钱,都是竹签筹码。他拿出一只元宝,买了五十枚五钱银子的筹码。

一人说道:「小桂子,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?」

韦小宝道:「呸!什么偷不偷、输不输的?难听得紧!」

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气,但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不像,骂人更易露出马脚,心想少开口为妙,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。

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,神色有些迟疑。旁边一人道:「老吴,这会儿霉庄,多押些。」

老吴道:「好!」押了二两银子,说道:「小桂子,怎么样?」

韦小宝心想:「最好别让人家留心自己,不要赢多,不要输多,押也不要押得大。」

于是押了五钱银子。旁人谁也不来理他。

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,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,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做平威,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。只见他拿起骰子,在手掌中一阵抖动,喝道:「通杀!」将骰子掷入碗中。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,登时放心:「此人是个羊牯!」

在他心中,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,便是羊牯。平威掷了六把骰子,掷出个「牛头」,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。

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,有的赔了,有的吃了。老吴掷了个「八点」,给吃了。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,心中便叫一声:「羊牯!」他连叫了七声「羊牯」,登时大为放心。

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,原拟玩到中途,换了进去,赢了一笔钱后,再设法换出来。

掷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极为难练,而将骰子换入换出,更须眼明手快,便如变戏法一般,先得引开旁人注意,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、倒翻一碗茶之类,众人眼光都去瞧凳子瞧茶碗时,真假骰子便掉了包。

不过若是好手,自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,通常是在手腕间暗藏六粒骰子,手指上抓六粒骰子,一把掷下,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,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,神不知、鬼不觉地揣入怀中,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。

有道是:「骰子灌铅,赢钱不难;灌了水银,点铁成金。」

水银和铅均极沉重,骰子一边轻一边重,能依己意指挥。

只是铅乃硬物,水银却不住流动,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。

骰子灌铅易于为人发觉,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,别人亦能掷出大点,但若灌的是水银,要什么点子,非用上乘手法不可,非寻常骗徒之所能。

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,对付水银骰子,把握便只一成二成。

虽只一成二成,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,几个时辰赌将下来,自然大占赢面。

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,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,要出几点便是几点,丝毫不爽,决不需借助于灌铅灌水银的骰子,这等功夫万中无一,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,就算遇上了,他也看不出来。

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,心想骰子换入换出全无危险,且不忙换骰子。他入局时有两只二十五两的元宝,一只兑了筹码,将另一只元宝放在左手边,以作调换骰子的张本,又想:「小桂子既常输钱,我也得先输后赢,免得引人疑心。」

掷了几把,掷出一只幺六来,自然是给吃了。

如此输一注,赢一注,拉来拉去,输了五两银子。

赌了半天,各人下注渐渐大了,韦小宝仍下五钱,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,说道:「至少一两,五钱不收。」

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。

庄家掷出来是张「人」牌,一注注吃了下来。

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,这一次决意赢他,心道:「你不肯输五钱,定要输上一两,好小子,有种,算盘挺精。我若用天牌赢你,不算好汉。」

他右手抓了骰子,左手手肘一挺,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,托的一声,正好掉在他左脚脚面。

他大叫一声:「啊哟,好痛!」

跳了几下。

同赌的七人都笑了起来,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。

韦小宝轻轻易易地便换过了骰子,一手掷下去,四粒三点,两粒一点,是张「地」牌,刚好比「人」牌大了一级。

平威骂道:「他妈的,小鬼今天手气倒好。」

韦小宝心中一惊:「不对,我这般赢法,别人一留神,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。」

下一次掷时,他便输了一两。眼见各人纷纷加注,有的三两,有的二两,他便下注二两,赢了二两,下一次却输一两。

赌到中午时分,韦小宝已赢得二十几两,只是每一注进出都甚小,谁也没加留神。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,神情甚是懊丧,双手一摊,说道:「今儿手气不好,不赌啦!」

韦小宝赌钱之时,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,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。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,没人瞧他得起,但若有人输光了,他必借钱给此人,那人自然感激,对他另眼相看。韦小宝生平偶有机会充一次好汉,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。那人就算借了不还,他也并不在乎,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。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,当即抓起一把筹码,约有十七八两,塞在他手里,说道:「你拿去翻本,赢了再还我!」

老吴喜出望外。这些人赌钱,从来不肯借钱与人,一来怕借了不还,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,彩头不好,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。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,大为高兴,连连拍他肩头,赞道:「好兄弟,真有你的。」

庄家平威气势正旺,最怕人输干了散局,对韦小宝的「义举」也十分赞许,说道:「哈,小桂子转了性,今天不怎么小气啦!」

再赌下去,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。忽然有人说道:「开饭啦,明儿再来玩过。」

众人一听到「开饭啦」三字,立即住手,匆匆将筹码换成银子。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,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,倒也没放在心上。

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,心想:「不知到哪里吃饭去?」

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,说道:「小兄弟,只好明天还你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自己兄弟,打什么紧?」

老吴笑道:「嘿嘿,这才是好兄弟呢,你快回去,海老公等你吃饭呢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。」

心想:「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吃饭,此刻不逃,更待何时?」

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,寻思:「这里又是大厅,又是花园,又是走廊,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。」

只好乱闯乱走,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,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。

他越走越远,心下渐渐慌了:「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去再说。」

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,也已迷失了路径,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,时时见到厅上、门上悬有匾额,反正不识,也没去看。

再走一会,连人也不大碰到了,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。他穿过一处月洞门,见左侧有间屋子,门儿虚掩,走过门边,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,不由得馋涎欲滴,轻轻推门,探头张望。

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,眼见屋内无人,便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,拿起一块千层糕,放入口中。

只嚼得几嚼,不由得暗暗叫好。

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,更有桂花香气,既松且甜。

维扬细点天下闻名,妓院中款待嫖客,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。

韦小宝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,尽管老鸨龟奴打骂,他还是偷吃不误。

此刻所吃的这块糕,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,心道:「这千层糕做得真好,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。」

他吃了一块千层糕,不听得有人走近,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。他偷食的经验极丰,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,才不易为人发觉。吃了一只烧卖后,又吃一块豌豆黄,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,不露偷食之迹。

正吃得兴起,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,有人走近,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,见屋中空空洞洞,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,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,里面似乎装着米麦或是沙土,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,桌前挂着块桌帷,当下更不细思,便即钻入桌底。

注:

一、以药粉化去尸体,中国古书上最早见于唐人传奇《聂隐娘》,剑客老尼教徒弟聂隐娘,杀人后弹药于尸上,尸体即化为水。但现代科学中尚无此法。英国小说《道灵格莱的画像》中描写,以化学方法销毁尸体,手续甚繁。

二、「符来袖里」是战国时魏如姬为信陵君盗得虎符,用以调兵,以巧计为赵国解围。「锥脱囊中」是赵平原君门客毛遂说楚王联手抗秦,平原君赞他如锥处囊中,日久必脱颖而出建功。

第四回:无迹可寻羚挂角,忘机相对鹤梳翎

靴声响到门口,那人走了进来。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,见那靴子不大,来人当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,当即放心,将烧饼放入口中,却也不敢咀嚼,只是用唾沫去浸湿烧饼,待浸软了吞咽。

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,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,韦小宝心想:「也是个偷食的,我大叫一声冲出去,这小鬼定会吓得逃走,我便可大嚼一顿了。」

又想:「刚才真笨,该当把几碟点心倒在袋里便走。这里又不是丽春院,难道短了什么,就定是把账算在我头上?」

忽听得砰砰声响,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,韦小宝好奇心起,探头张望,只见那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年纪,身穿短打,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一只布袋。他打了一会,又去击打墙边的皮人。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,随即双臂伸出,抱住了皮人的腰,将之按倒在地,所用手法,便似昨日在酒馆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。韦小宝哈哈一笑,从桌底钻了出来,说道:「皮人是死的,有什么好玩?我来跟你玩。」

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,脸上又缠了白布,微微一惊,但听他说来陪自己玩,登时脸现喜色,道:「好,你上来!」

韦小宝扑将过去,便去扭男孩的双臂。那男孩一侧身,右足一勾,韦小宝站立不住,立时倒了。那男孩道:「呸,你不会摔跤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谁说不会?」

跃起身来,去抱他左腿。那男孩伸手抓他后心,韦小宝一闪,那男孩便抓了个空。韦小宝记得茅十八在酒馆中与七名大汉相斗的手法,突然左手出拳,击向那男孩下颚,砰的一声,正好打中。

那男孩一怔,眼中露出怒色。韦小宝笑道:「呸,你不会摔跤!」

那男孩一言不发,左手虚晃,韦小宝斜身避让,那男孩手肘陡出,正撞在他腰里。韦小宝大叫一声,痛得蹲了下来。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后腋下穿上,十指互握,扣住了他后颈,将他上身越压越低。韦小宝右足反踢。那男孩双手猛推,将韦小宝身子送出,啪的一声,跌了个狗吃屎。

韦小宝大怒,翻滚过去,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,使劲拖拉,那男孩站立不住,倒了下来,正好压在韦小宝身上。这男孩身材比韦小宝高大,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后颈。韦小宝呼吸不畅,拚命伸足力撑,翻了几下,终于翻到了上面,反压在那男孩身上。只是他人小身轻,压不住对方,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压住。

韦小宝极是滑溜,放开男孩双腿,钻到他身后,大力一脚踢中他屁股。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劲一扯,韦小宝仰面便倒。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头颈,喝道:「投不投降?」

韦小宝左足钩转,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下,那男孩怕痒,嘻的一笑,手劲便即松了。韦小宝趁机跃起,抱住他头颈。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,抓住了韦小宝后领,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。韦小宝一阵晕眩,动弹不得。那男孩哈哈大笑,说道:「服了么?」

韦小宝猛地跃起,一个头锤,正中对方小腹。那男孩哼了一声,倒退几步。韦小宝冲将上去,那男孩身子微斜,横脚钩扫。韦小宝摔将下来,狠命抱住了他大腿。两人同时跌倒。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,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,翻了十七八个滚,终于两人互相扭住,呼呼喘气,突然之间,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,都觉如此扭打十分好玩,慢慢放开了手。

那男孩一伸手,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,笑道:「包住了头干吗?」

韦小宝吃了一惊,便欲伸手去夺,但想对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,再加遮掩也是无用,笑道:「包住了脸,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。」

那男孩站起身来,笑道:「好啊,原来你时时到这里偷食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时时倒也不见得。」

说着也站了起来,见那男孩眉清目秀,神情轩昂,对他颇有好感。

那男孩问道: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叫小桂子,你呢?」

那男孩略一迟疑,道:「我叫……叫小玄子。你是哪个公公手下的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跟海老公。」

小玄子点了点头,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,拿起一块点心便吃。韦小宝不肯服输,心想你大胆偷食,我的胆子也不小于你,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,肆无忌惮地放入口中。

小玄子笑了笑,道:「你没学过摔跤,可是手脚挺灵活,我居然压你不住,再打几个回合,你便输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也不见得,咱们再打一会试试。」

小玄子道:「很好!」两人又扭打起来。

小玄子似乎会一些摔跤之技,年纪和力气又都大过韦小宝,不过韦小宝在扬州市井间身经百战,与大流氓、小无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场架,扭打的经验远比小玄子丰富。

总算他记得茅十八的教训,而与小玄子的扭打只是游戏,并非拚命,什么拗手指、拉辫子、咬咽喉、抓眼珠、扯耳朵、捏阴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绝技,倒也一项没使。

这么一来,那就难以取胜,扭打几回合,韦小宝终于给他骑在背上,再也翻不了身。

小玄子笑道:「投不投降?」

韦小宝道:「死也不降。」

小玄子哈哈一笑,跳了起来。

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,小玄子摇手笑道:「今天不打了,明天再来。不过你不是我对手,再打也没用。」

韦小宝不服气,摸出一锭银子,约有三两上下,说道:「明天再打,不过要赌钱,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。」

小玄子一怔,道:「好,咱们打个彩头。明天我带银子来,中午时分,在这里再打过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死约会不见不散,大丈夫一言既出,……马难追。」

这「驷马难追」的「驷」他总是记不住,只得随口含糊带过。

小玄子哈哈大笑,说道:「不错,大丈夫一言既出,……马难追。」

说着出屋而去。

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,放在怀里,走出屋去,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,虽在狱中,也要越狱赴约,虽身受重伤,仍誓守信约,在得胜山下等候两位高手,这等气概,当真令人佩服。

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,听得多了,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、大豪杰,既与人订下比武之约,岂可不到?心想明日要来,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,于是顺着原路,慢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。

先前向着右首走,以致越走越远,这次折而向左,走过两道回廊,依稀记得庭园中的花木曾经见过,一路寻去,终于回到海老公的住所。

他走到门口,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,问道:「公公,你好些了吗?」

海老公沉声道:「好你个屁!快进来!」

韦小宝走进屋去,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,那张倒塌了桌子已换过了一张。海老公问道:「赢了多少?」

韦小宝道:「赢了十几两银子,不过……不过……」

海老公道:「不过怎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不过借给了老吴。」

其实他赢了二十几两,除了借给老吴之外,还有八九两剩下,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来,不免报账时不尽不实。

海老公脸一沉,说道:「借给老吴这小子有什么用?他又不是上书房的。怎么不借给温家哥儿俩?」

韦小宝不明缘由,道:「温家哥儿没向我借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没向你借,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吗?我吩咐你的话,莫非都忘了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……我昨晚杀了这小孩子,吓得什么都忘了。要借给温家哥儿,不错,不错,你老人家确是吩咐过的。」

海老公哼了一声,道:「杀个把人,有什么了不起啦?不过你年纪小,没杀过人,那也难怪。那部书,你没有忘记?」

韦小宝道:「那部书……书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
海老公又哼了一声,道:「当真什么都忘记了?」

韦小宝道:「公公,我……我头痛得很,怕……怕得厉害,你又咳得这样,我真担心,什……什么都糊涂了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好,你过来!」

韦小宝道:「是!」走近了几步。海老公道:「我再说一遍,你如再不记得,我杀了你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,是。」

心想:「你只要再说一遍,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温家哥儿俩赌钱要是输了,便借给他们,借得越多越好。

过得几日,你便要他们带你去上书房。

他们欠了你钱,不敢不依,如果推三阻四,你就说我会去跟上书房总管乌老公算账。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,自会乘皇上不在……」

韦小宝道:「皇上?」

海老公道:「怎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没……没什么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他们会问你,到上书房干什么,你就说人望高处,盼望见到皇上,能在上书房当差。温家兄弟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,带你过去时,皇上一定不会在书房里,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。」

韦小宝听他接连提到皇上,心念一动:「难道这里是皇宫?不是北京城里的大妓院?啊哟喂,是了,是了,若不是皇宫,哪有这等富丽堂皇的?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监。」

韦小宝虽然听人说过皇帝、皇后、太子、公主,以及宫女、太监,但只知皇帝必穿龙袍,余人如何模样就不知道了。

他在扬州看白戏倒也看得多了,不过戏台上的那些太监,服色打扮跟海老公、老吴他们全然不同,手中老是拿着一柄拂尘挥来挥去,唱的戏文不男不女,没一句好听。

他和海老公相处一日,又和老吴、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,可不知他们都是太监,此刻听海老公这么说,这才渐渐省悟,心道:「啊哟,这么一来,我岂不变成了小太监?」

海老公厉声道:「你听明白了没有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,是,明白了,要到皇……皇帝的书房去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到皇上书房去干什么?去玩吗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去偷一部书出来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偷什么书?」

韦小宝道:「这个……这个……什么书……我……我记不起了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我再说一遍,你好好记住了。

那是一部佛经,叫做《四十二章经》,这部经书模样挺旧的,一共有好几本,你要一起拿来给我。记住了吗?叫什么?」

韦小宝喜道:「叫做《四十二章经》。」

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,问道:「有什么开心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一提,我便记起了,所以高兴。」

原来他听海老公说要他到上书房去「偷书」,「偷」是绝不困难,「书」却难倒了人。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,要分辨什么书,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,待得听说书名叫做《四十二章经》,不由得心花怒放,「章经」是什么东西不得而知,「四十二」三字却是识得的,五个字中居然识得三个,不禁大为得意。

海老公又道:「在上书房中偷书,手脚可得干净利落,倘若让人瞧见了,你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在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这个我理会得,偷东西给人抓住了,还有好戏唱吗?」

灵机一动,说道:「不过我决不会招你公公出来。」

海老公叹道:「招不招我出来,也没什么相干了。」

咳了一阵,说道:「今天你干得不错,居然赢到了钱。他们没起疑心吧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嘿嘿,没有,那怎么会?」

想要自称自赞一番,终于忍住。

海老公道:「别躲懒,左右闲着没事,便多练练。」

韦小宝应了,走进房中,见桌上放着碗筷,四菜一汤,没人动过,忙道:「公公,你不吃饭?我装饭给你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不饿,不吃,你自己吃好了。」

韦小宝大喜,来不及装饭,夹起一块红烧肉便吃,虽然菜肴早已冷了,吞入饥肠,却是说不出的美味,心想:「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。这种小事别多问,睁大眼睛瞧着,慢慢的自会知道。」

又想:「倘若这里真是皇宫,那么老吴、温家哥儿,还有那个小玄子都是太监了。

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,总得瞧个明白才是。

回到扬州,嘿嘿,老子这说起来可就神气啦。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?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起拿住了人,多半是逃出去啦。」

吃完饭后,怕海老公起疑,便拿着六颗骰子,在碗里玎玲玲地掷个不休,掷了一会,只觉眼皮渐重,昨晚一夜没睡,这时实在倦得很了,不多时便即睡着了。

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,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。

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饭,又服侍他上床睡觉,自己睡在小床上,心想:「明日最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,要打得赢他才好。」

闭上眼睛,回想茅十八在酒馆中跟满洲武士打架的手法,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明白,不禁有些懊悔:「茅大哥要教我武艺,我偏不肯学,这一路上倘若学了来,小玄子力气虽比我大,又怎能是我对手?明天要是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来,输了银子不打紧,这般面子大失,我这『小白龙』韦小宝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。」

突然心想:「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,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,何不骗得老乌龟教我些本事?」

当即说道:「公公,你要我去上书房拿几本书,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什么难处?」

韦小宝道:「今儿我赌了钱回来,遇到一个小……小太监,拦住了路,要我分钱给他,我不肯,他就跟我比武,说道我胜得过他,才放我走。我跟他斗了半天,所以……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输了,是不是?」

韦小宝道:「他又高又壮,力气可比我大得多了。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,哪一日我赢了他,他才不来缠我。」

海老公道:「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?哪一房的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他叫小玄子,可不知是哪一房的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定是你赢了钱,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,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不服气,明儿再跟他斗过,就不知能不能赢。」

海老公哼了一声,道:「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。我说过不教,便是不教,你再绕弯儿也没用。」

韦小宝心中暗惊:「老乌龟倒聪明,不上这当。」

说道:「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,我要赢他,也不用学什么武艺,谁要你教了?今儿我明明已骑在他身上,只不过他力气大,翻了过来。明天我出力揿住他,这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。」

他这一天已然小心收敛,不说一句脏话,这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。

海老公道:「你想他翻不过来,那也容易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想也没什么难处,我明天一定牢牢揿住他肩头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哼,揿住肩头有什么用?能不能翻身,全仗腰间的力道,你须用膝盖抵住他后腰穴道。你过来,我指给你看。」

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,走到他床前,海老公摸到他后腰一处所在,轻轻一按,韦小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,海老公道:「记住了吗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,明儿我便去试试,也不知成不成?」

海老公怒道:「什么成不成?那是百发百中,万试万灵。」

又伸手在他头颈两侧轻轻一按。韦小宝「啊」的一声叫了出来,只觉胸口一阵窒息,气也透不过来。海老公道:「你如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,他就没力气和你相斗。」

韦小宝大喜,道:「成了,明儿我准能赢他。」

这个「准」字,是日间赌钱时学的。回到床上睡倒,想起明天「小白龙」韦小宝打得小玄子大叫「投降」,十分得意。

次日老吴又来叫他去赌钱。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,一个叫温有方,轮到两兄弟做庄时,韦小宝使出手段,赢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。他兄弟俩手气又坏,不到半个时辰,五十两本钱已输干了。韦小宝借了二十两给他们,到停赌时,温家兄弟又将这二十两银子输了。

韦小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,赌局一散,便奔到那间屋去。见桌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,他取了几块吃了,听得靴子声响,只怕来的不是小玄子,心想先钻入桌底再说,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:「小桂子,小桂子!」

韦小宝跃到门口,笑道:「死约会,不见不散。」

小玄子也笑道:「哈哈,死约会,不见不散。」

走进屋子。韦小宝见他一身新衣,甚是华丽,不禁颇有妒意,寻思:「待会我扯破你的新衣,叫你神气不得!」

一声大叫,便向他扑了过去。

小玄子喝道:「来得好。」

扭住他双臂,左足横扫过去。韦小宝站立不定,晃了几下,一跤跌倒,拉着小玄子也倒了下来。

韦小宝一个打滚,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,记得海老公所教,便伸手去拿他后腰穴道,可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,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?拿的部位稍偏,小玄子已翻了过来,抓住他左臂,用力向后拗转。

韦小宝叫道:「啊哟,你不要脸,拗人手臂么?」

小玄子笑道:「学摔跤就是学拗人手臂,什么不要脸了?」

韦小宝趁他说话之时一口气浮了,全身用力向他后腰撞去,将背心撞在他头上,右手从他臂腋里穿过,用劲向上甩出。

小玄子的身子从他头顶飞过,啪的一声,掉在地下。

小玄子翻身跳起,道:「原来你也会这招『羚羊挂角』。」

韦小宝不知「羚羊挂角」是什么手法,误打误撞地胜了一招,大为得意,说道:「这『羚羊挂角』算得什么,我还有许多厉害手法没使出来呢。」

小玄子喜道:「那再好也没有了。咱们再来比划。」

韦小宝心道:「原来你学过武功,怪不得打你不过。可是你使一招,我学一招,最多给你多摔几跤,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。」

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,便也猛力扑去。不料小玄子这一扑却是假的,待韦小宝扑到,他早已收势,侧身让开,伸手在他背上一推。韦小宝扑了个空,本已收脚不住,再给他顺力推出,登时砰的一声,俯身重重摔倒。

小玄子大声欢呼,跳过来骑在他背上,叫道:「投不投降?」

韦小宝道:「不降!」欲待挺腰翻起,蓦地里腰间一阵酸麻,后腰两处穴道已让小玄子屈指抵住,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,自己虽然学会了,却给对方抢先用出。韦小宝挣了几下,始终难以挣脱,只得叫道:「好,降你一次!」

小玄子哈哈大笑,放了他起身。韦小宝突然伸足绊去,小玄子斜身欲跌,韦小宝顺手出拳,正中他腰间。小玄子痛哼一声,弯下腰来,韦小宝自后扑上,双手箍住他头颈两侧。小玄子一阵晕眩,伏倒在地。韦小宝大喜,双手紧箍不放,问道:「投不投降?」

小玄子哼了一声,突然间双肘向后力撞。

韦小宝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断,大叫一声,仰天倒下。

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,这一回合又是胜了,只是气喘吁吁,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,问道:「服……服……服了没有?」

韦小宝道:「服个屁!不……不……服,一百个……一……一万个不服。你不过碰巧赢了。」

小玄子道:「你不服,便……便起来打过。」

韦小宝双手撑地,只想使劲弹起,但胸口要害处给对手按住了,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,僵持良久,只得又投降一次。

小玄子站起身来,只觉双臂酸软。韦小宝勉力站起,身子摇摇摆摆,说道:「明儿……明儿再来打过,非……非叫你投降不可。」

小玄子笑道:「再打一百次,你也……也……也是个输,你有胆子,明天就再来打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只怕你没胆子呢,我为什么没胆子?死约会,不见不散。」

小玄子道:「好,死约会,不见不散。」

两人打得兴起,都不提赌银子的事。小玄子既然不提,韦小宝乐得假装忘记,倘若是他赢了,银子自然非要不可。

韦小宝回到屋中,向海老公道:「公公,你的法子不管用,太也稀松平常。」

海老公哼了一声,说道:「没出息,又打输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,虽然不一定准赢,也不见得准输。可是你的法子太脓包,人家也都会的,有什么稀奇?」

海老公奇道:「他也知道这法子?你试给我瞧瞧。」

韦小宝心想:「你眼睛瞎了,试给你看看,难道你看得见么?」

突然心念一动:「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,可得试他一试。」

当即双肘向后一撞,道:「他这么一撞,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头,根根都痛。」

海老公叹了口气,道:「你说这么一撞,我又怎瞧得见?」

颤巍巍地站起身来,道:「你试着学他的样。」

韦小宝心下暗喜:「老乌龟是真的瞎了。」

背心向着他,挺肘缓缓向后撞去,道:「他用手肘这样撞我。」

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,便不再使力。

海老公嗯了一声,说道:「这是『腋底锤』,那也算不了什么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还有这样。」

拉住了海老公左手,放在自己右肩,说道:「他用力一甩,我身子便从他头顶飞了过去。」

这一招其实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,故意倒转来说,要考一考海老公。海老公道:「这是『羚羊挂角』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原来你早知道了。」

跟着拉住他手臂,慢慢向后拗转。海老公道:「嗯,这是『倒折梅』中的第三手。还有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名堂,我跟他乱打乱扭,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几个好听的名堂才成啊。我向他扑过去,这小子向旁闪开,却在我背上顺势一推,我就……」

海老公不等他说完,便问:「他推在你哪里?」

韦小宝道:「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荤八素,怎还记得推在哪里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记记看。是推在这里么?」

说着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后。

韦小宝道:「不是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是这里么?」

按在他右肩背后。

韦小宝仍道:「不是。」

海老公连按了六七个部位,韦小宝都说不是。

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,问道:「是这里么?」

说着轻轻一推。

韦小宝一个踉跄,跌出几步,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,大声道:「是了,一点不错,正是这里。公公,你怎么知道?」

海老公不答,凝思半晌,道:「我教你的两个法子,你说他居然也会,这话不假吧?」

韦小宝道:「自然不假。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。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后腰,还揿住了我胸口这个地方,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,只好暂且投降一次。这叫做……」

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么,伸出手来,说道:「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?」

韦小宝拉过他手来,按在自己胸口,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,道:「这里。」

海老公叹了口气,道:「这是『紫宫穴』,这孩子的师父,可是位高人哪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也没什么,大丈夫能屈能伸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烧柴。(忙乱之中,将」不怕没柴烧「说成了」不怕没烧柴「。)我……我韦……我小桂子今日输了一仗,明日去赢他回来,也不是难事。」

海老公回坐椅中,右手五指屈了又伸,伸了又屈,闭目沉思,过了好一会,说道:「他会『小擒拿手』,那倒没什么,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『意舍穴』上,这是武当派的『绵掌』手法。后来他按你『筋缩穴』,再按你『紫宫穴』,更是武当派的打穴手法。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一位武当高手。嗯,很好,很好!你说那小……小玄子有多大年纪?」

韦小宝道:「比我大得多了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大几岁?」

韦小宝道:「好几岁。」

海老公怒道:「什么好几岁?大一两岁是几岁,八九岁也是几岁。他要是大了你八九岁,你还跟他打个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好,算他只大我一两岁吧,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。」

好在对手年纪大,身材高,打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,若不是要海老公传授武艺,比武败阵之事是决计不说的,回来势必天花乱坠,说得自己是大胜而归。

海老公沉吟道:「这小子十四五岁年纪,嗯,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?」

韦小宝道:「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。」

海老公脸一沉,喝道:「别吹牛!到底多少时候?」

韦小宝道:「就算没一个时辰,也有大半个时辰。」

海老公哼了一声,道:「我问你,你便好好的说。

这人学过武功,你没学过,打输了又不丢脸。跟人打架,输十次八次不要紧,就算是输一百次、二百次,你年纪还小,又怕什么了?只要最后一次赢了,赢得对手再也不敢跟你打,那才是英雄好汉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对!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,最后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吊……」

海老公道:「什么乌江上吊,是乌江自刎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上吊也罢,自刎也罢,都是输得自杀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总有得说的。我问你,今儿跟小玄子打,一共输了几次?」

韦小宝道:「也不过一两次,两三次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是四次,是不是?」

韦小宝道:「真正输的,也不过两次,另外两次他赖皮,我不算输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每一次打多少时候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算不准时候,有时像大便,有时像小便。」

海老公道:「胡说八道!什么有时像大便,有时像小便?」

韦小宝道:「拉屎便慢些,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。」

海老公微微一笑,说道:「你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,说得倒明白。」

寻思半晌,道:「你没学过武功,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,才将你打倒,他这『小擒拿手』功夫是新学的,你不用怕。我教你一路『大擒拿手』,你好好记住了,明天去跟他打过。」

韦小宝大喜,道:「他使的是小擒拿手,咱们使大擒拿手,以大压小,自然必胜。」

海老公道:「那也不一定。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,要瞧谁练得好。要是他练得好过了你,小擒拿手便胜过大擒拿手了。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,每一手各有七八种变化,一时之间你也记不全,先学一两手再说。」

当下站起身来,摆开架式,演了一遍,说道:「这一招叫做『仙鹤梳翎』。你先练熟了,跟我拆解。」

韦小宝看了一遍便已记得,练了七八次,自以为十分纯熟,说道:「练熟啦!」

海老公坐在椅上,左臂一探,便往他肩头抓去,韦小宝伸手挡格,却慢了一步,已给他抓住肩头。海老公道:「熟什么?再练。」

韦小宝又练了几次,再和海老公拆招。海老公左臂一探,姿式招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。韦小宝早就有备,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,岂知仍慢了少许,还是给他抓住了肩头。海老公哼了一声,骂道:「小笨蛋!」韦小宝心中骂道:「老乌龟!」不住练那格架的姿式,到得第三次拆解,仍是给他抓住,不禁心下迷惘,不知是什么缘故。

海老公道:「我这一抓,你便再练三年,也避不开的。我跟你说,你不能避,我来抓你肩头,你就须得用手掌切我手腕,这叫做以攻为守。」

韦小宝大喜,说道:「原来如此,那容易得很!你如早说,我早就会了。」

待得海老公左手抓来,韦小宝右掌发出,去切他手腕,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,手掌微偏,啪的一声,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。韦小宝大怒,也是一记耳光打过去,海老公左掌翻转,抓住了他手腕,顺势一甩,将他身子摔了出去,笑道:「小笨蛋,记住了吗?」

韦小宝这一下摔倒,肩头撞上墙脚,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轻,否则只怕肩骨都得撞断。

韦小宝大怒之下,一句「老乌龟」刚到口边,总算及时收住,随即心想:「这两下好得很啊,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,便这么用他妈的一下,包管小玄子抵挡不了。」

当即爬起身来,将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一下记在心里,跟着又再去试演。

试到十余次后,海老公神秘莫测的手法,瞧在眼里已不觉得太过奇怪,终于练到肩头已不会给他抓中,但那一记耳光,却始终避不开,只不过海老公出手时已不如第一次时使劲,手指轻轻在他脸上一拂,便算一记耳光,这一拂虽然不痛,但每一次总是给拂中了。韦小宝既不回打,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。

韦小宝心下沮丧,问道:「公公,你这一记怎样才避得开?」

海老公微微一笑,说道:「我要打你,你便再练十年也躲不开,小玄子却也打你不到。咱们练第二招吧。」

站起身来,将第二招大擒拿手「猿猴摘果」试演了一遍,又和他照式拆解。

韦小宝天性甚懒,本来决不肯用心学功夫,但要强好胜之心极盛,一心要学得几下巧妙手法,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,便用心学招。

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。

这天午后直到傍晚,两人不停地拆解手法。

海老公坐在椅上,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,只要随意一动,韦小宝身上便中了一记,总算他下手甚轻,每一招都未使力。

但饶是如此,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,只觉自头至腿,周身无处不痛,这大半天中,少说也挨了四五百下。

他躺在床上,只是暗骂:「老乌龟,打了老子这么多下。明日老子打赢了小玄子,老乌龟,你就向我磕三百个响头,老子也决不跟你学功夫了。」

次日上午,韦小宝赌完钱后,便去跟小玄子比武,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,心道:「你这小子,天天穿新衣,你上院子嫖姑娘吗?」

妒意大盛,上手便撕他衣服,嗤的一声响,将他衣襟撕了一条大缝,这一来,可忘了新学的手法,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里,痛得哇哇大叫。小玄子趁机伸指戳出,戳中他左腿。韦小宝左腿酸麻,跪了下来,给小玄子在后一推,立时伏倒。小玄子纵身骑在他背上,又制住了他「意舍穴」,韦小宝只得投降。

他站起身来,凝了凝神,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,便即使出那招「仙鹤梳翎」,去切对方手腕。小玄子急忙缩手,伸拳欲打,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,一把抓住他手腕,扭了过来,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,小玄子大叫一声,痛得无力反抗,这一回合却是韦小宝胜了。

两人比武以来,韦小宝首次得胜,心中喜悦不可言喻。他虽在扬州得胜山下杀过一名军官,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,但两次均是使诈。他生平和人打架,除了欺侮七八岁的小孩子战无不胜之外,和大人打架,向来必输,偶然占一两次上风,也必是出到用口咬、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。至于在小饭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脚板,其无甚光彩之处,也不待人言而后知。以真本事获胜,这一役实是生平第一次。他一得意,不免心浮气粗,第三回合却又输了。

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,使出那招「猿猴摘果」,和对方扭打良久,竟然僵持不下,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,搂住了一团,不停喘气,只得罢斗。

小玄子甚喜,笑道:「你今天……今天的本事长进了,跟你比武有些味道,是谁……谁教你了?」

韦小宝也气喘吁吁地道:「这本事我……我早就有的,不过前两天没使出来,明儿我还有更……更厉害的手段,你敢不敢领教?」

小玄子哈哈大笑,说道:「自然要领教的,可别是大叫投降的手段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呸,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。」

韦小宝回到屋中,得意洋洋地道:「公公,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,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,再用手肘在他背上这么一撞,这小子只好认输。」

海老公问道:「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?」

韦小宝道:「打了四场,各赢两场。本来我可以赢足三场,第三场太不小心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说话七折八扣,倘若打了四场,你最多只赢一场。」

韦小宝笑了笑,说道:「第一场我没赢。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,若有虚言,天诛地灭。第三场他不算输。第四场打得大家没了气力,约定明天再打过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,一招一式,细细比来。」

韦小宝记性虽好,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,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,却说不完全,他只记得第三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。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。韦小宝只想含糊其辞地混过,最后总是给逼问到了真相。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,海老公一一举出,便如亲见一般,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。他这么一提,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。

韦小宝道:「公公,你定有千里眼,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,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?」

海老公低头沉思,喃喃道:「果真是武当高手,果真是武当高手。」

韦小宝又惊又喜,道:「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?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,哈哈……」

海老公呸的一声,道:「别臭美啦!谁说是他了?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父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么你是什么派的?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,自然比武当派厉害得多,那也不用说啦。」

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,便先大肆吹嘘。

海老公道:「我是少林派。」

韦小宝大喜,道:「那好极了,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咱们少林派,那是落花流水,夹着尾巴便逃。」

海老公哼的一声,说道:「我又没收你做弟子,你怎么能算少林派?」

韦小宝讪讪地道:「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,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,那总不错吧?」

海老公道:「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,咱们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法对付,否则就敌他不过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啊,我打输了事小,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,却大大不值得了。」

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,他全然不知,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系,总不会是蚀本生意。

海老公道:「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,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,不再纠缠不清,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。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,这小子果是武当派嫡系,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,便须一招一式地从头教起。你会不会弓箭步?」

韦小宝道:「弓箭步吗,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式了。」

海老公脸一沉,说道:「要学功夫,便得虚心,不会的就说不会。学武的人,最忌自作聪明,自以为是。前腿屈膝,其形如弓,称为『弓足』;后腿斜挺,其形如箭,称为『箭足』。两者合称,就叫做『弓箭步』。」

说着摆了个「弓箭步」的姿式。韦小宝依样照做,说道:「这有什么难哪?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,就只要你摆一个。你这么摆着,我不叫站起来,你就不许动。」

说着摸他双腿姿式,要他前腿更曲,后腿更直。

韦小宝道:「那也挺容易呀。」

可是这么摆着姿式不动,不到半炷香时分,双腿已酸麻之极,叫道:「这可行了吧?」

海老公道:「还差得远呢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练这怪模样,又管什么用?难道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?」

海老公道:「这『弓箭步』练得稳了,人家就推你不倒,用处大着呢。」

韦小宝强辩:「就算人家推倒了我,我翻个身便站起来了,又不吃亏。」

海老公缓缓点头,不去理他。

韦小宝见他点头,便挺直身子,拍了拍酸麻的双腿。海老公喝道:「谁叫你站直了?快摆『弓箭步』!」

韦小宝道:「我要拉尿!」海老公喝道:「不准!」韦小宝道:「我要拉屎!」海老公道:「不准!」韦小宝道:「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!」

海老公叹了口气,只得任由他上茅房,松散双腿。

韦小宝人虽聪明,但要他循规蹈矩,一板一眼地练功,却说什么也不干。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强,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。拆解之时,须得弯腰转身、蹲倒伏低,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,只是出声指点,伸手一摸,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误。

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,自忖昨天四场比赛,输了两场,赢了一场,今日多学了许多功夫,自非四场全胜不可。哪知一动手,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,竟然并不管用,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,一上来两场连输。韦小宝又惊又怒,在第三场中小心翼翼,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扳,小玄子翻不过来,只得认输。

韦小宝得意洋洋,第四场便又输了,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,双腿夹住了头颈,险些窒息。他投降之后,站起身来,骂道:「他妈的,你……」

小玄子脸一沉,喝道:「你说什么?」

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。韦小宝一惊,寻思:「不对,这里是皇宫,可不能说脏话。茅大哥说,到了北京,不能露出破绽,我说他妈的脏话,便露出了他妈的破绽,拆穿了西洋镜。」

忙道:「我说我这一招『他妈的』式打你不过,只好投降。」

小玄子脸露笑容,问道:「你这招手法叫做『他妈的』?那是什么意思?」

韦小宝心道:「还好,还好!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,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。」

便胡诌道:「这式『蹋马蹄』本来是学马前失蹄,蹋了下去,叫你不防,我就翻上来压住你。哪知你不上当,这『蹋马蹄』式便用不出了。」

小玄子哈哈大笑,道:「什么蹋马蹄,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。明天还敢不敢再打?」

韦小宝道:「那还用说,自然要打。喂,小玄子,我问你一句话,你可得老老实实,不能瞒我。」

小玄子道:「什么话?」

韦小宝道:「教你功夫的师父,是武当派的高手,是不是?」

小玄子奇道:「咦,你怎么知道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。」

小玄子道:「你懂得我的功夫?那叫什么名堂?」

韦小宝道:「那还有不知道的?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『小擒拿手』,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,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『大擒拿手』,你终于差了一级。」

小玄子哈哈大笑,说道:「大吹牛皮,也不害羞!今天比武,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?」

韦小宝道:「胜败兵家常事,不以输赢论英雄。」

小玄子笑道:「不以成败论英雄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输赢就是成败。」

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「不以成败论英雄」的话,只是「成败」二字太难,一时想不起来,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,不由得微感佩服:「你也不过比我大得一两岁,知道的事倒多。」

他回到屋中,叹了口气,道:「公公,我在学功夫,人家也在学,不过人家的师父本事大,教的法子好。」

他不说自己不成,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。

海老公道:「今天定是四场全输了!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,却来埋怨旁人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呸!怎么会四场全输?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、两三场。我今天问过了,人家的师父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他认了吗?」

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。韦小宝道:「我问他:『教你功夫的师父,是武当派的高手,是不是?』他说:『咦,你怎么知道?』那不是认了?」

海老公喃喃地道:「所料不错,果然是武当派的。」

随即呆呆出神,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,过了良久,道:「咱们来学几招勾脚的法子。」

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,跟小玄子比武。学招之时,凡是遇上难些的,韦小宝便敷衍含糊过去。海老公却也由他,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,只是教他躲闪、逃避,以及诸般取巧、占便宜的法门。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,他招式多了,小玄子的招式也相应而增,打来打去,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。

这些日子中,每日上午,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、平威、温有道、温有方等太监赌钱。起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,后来渐渐越蒙越少。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,但一来赌得兴起,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,心中也模模糊糊;二来他不住借钱于人,人人都爱交他这个朋友;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,旁人慢慢地习以为常,居然无人相询。赌罢局散,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,午饭后学习武功。

擒拿法越来越难,韦小宝已懒得记忆,更懒得练习,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,只是顺其自然。

时日匆匆,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,他每日里有钱可赌,日子过得虽不逍遥自在,却也快乐。

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,肆意谩骂,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,撒赖使泼,未免美中不足。

有时也想到该当逃出宫去,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,想想有些胆怯,便在宫中一天又一天地耽了下来。

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扭斗下来,日日见面,交情越来越好。

韦小宝输得惯了,反正「不以输赢论英雄」,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,倒也不放在心上。

他和小玄子两人都觉得,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,便浑身不得劲。

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,小玄子却也平平;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,却也决不是只输不赢。

这两个月赌了下来,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。这一日还没赌完,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,温有道向韦小宝道:「桂兄弟,咱们有件事商量,借一步说话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,要银子使吗?拿去不妨。」

温有方道:「多谢了!」两兄弟走出门去,韦小宝跟着出去,三人到了隔壁厢房。

温有道说道:「桂兄弟,你年纪轻轻,为人慷慨大方,当真难得。」

韦小宝给他这么一奉承,登时心花怒放,说道:「哪里,哪里!自己哥儿们,你借我的,我借你的,那打什么紧!有借有还,上等之人!」

这两个月下来,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,偶尔露出几句扬州土话,在旁人听来,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。

温有道说道:「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,欠下你的银子着实不少,你兄弟虽然不在乎,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。」

温有方道:「现下银子越欠越多,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旺,我哥儿却越来越霉,这样下去,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。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,做人也没味儿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欠债不还,自古来理所当然,两位以后提也休提。」

温有方叹了口气,道:「小兄弟的为人,那是没得说的了,老实不客气说,咱哥儿的债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,便欠一百年不还也不打紧,是不是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正是,正是,便欠二百年、三百年却又如何?」

温有方道:「二三百年吗?大伙儿都没这条命了。」

说到这里,转头向兄长望去。

温有道点了点头。

温有方续道:「可是咱哥儿知道,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,却厉害得紧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说海老公?」

温有方道:「可不是吗?你小兄弟不追,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。

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,温家老大、温老二便吃不了要兜着走啦。因此咱们得想一个法子,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?」

韦小宝心道:「来了,来了,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料事如神。这些日子来我只记着练拳,跟小玄子比武,可把去上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。我且不提,听他们有何话说。」

当下嗯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

温有方道:「我们想来想去,只有一个法子,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,免了我们这笔债,别向海老公提起。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,自然如数奉还,不会拖欠分文。」

韦小宝心头暗骂:「你奶奶的,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大羊牯?凭你这两只王八蛋的本事,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?」

当下面有难色,说道:「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了。他老人家说,这笔银子嘛,还总是要还的,迟些日子倒不妨。」

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,神色甚是尴尬,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。温有道道:「那么小兄弟可不可帮这样一个忙?以后你赢了钱,拿去交给海老公,便说……便说是我们还你的。」

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:「越说越不成话了,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?」

说道:「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,不过我……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。」

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,登时满面堆欢,一齐拱手,道:「承情,承情,多多帮忙。」

温有方道:「小兄弟的好处,我哥儿俩今生今世,永不敢忘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倘若这么办,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,不知成不成?」

二人没口子地答应:「成,成,什么事都成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,可连皇上的脸也没有见过。你二位在上书房服侍皇上,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。」

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,大有难色。温有道连连搔头。温有方说道:「唉,这个……这个……这个……」

连说了七八个「这个」,再也接不下去。

韦小宝道:「我又不想对皇上奏什么事,只不过到上书房去耽上一会儿,能见到皇上的金面,那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,要是没福见到,也不能怪你二位啊。」

温有道忙道:「这个倒办得到。今日申牌时分,我到你那儿来,便带你去上书房。那个时候,皇上总是在书房里做诗写字,你多半能见到。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,那便不易见着了。」

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睛。

韦小宝瞧在眼里,心中又是「臭乌龟、贱王八」的乱骂一阵,寻思:「这两只臭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,脸色就难看得很。

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上书房,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房。

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,我几时又想见了?他奶奶的,皇帝倘若问我什么话,老子又怎回答得出?一露出马脚,那还不满门抄斩?说不定连老子的妈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。海老乌龟教我武功,也不知教得对不对,为什么打来打去,总是打不过小玄子?我去把那部不知是《三十二章经》还是《四十二章经》从上书房偷了出来,给了海老乌龟,他心里一喜欢,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。」

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,道:「咱们做奴才的,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,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。」

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后,回到屋里,只和海老公说些比武的情形,温氏兄弟答允带他去上书房之事却一句不提,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,好叫海老乌龟大大惊喜一场。

未牌过后,温氏兄弟果然到来。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,韦小宝便溜了出去。温氏兄弟打个手势,也不说话,向西便行。韦小宝跟在后面,有了上次的经历,他一路上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,以免回来时迷失道路。

从他住屋去上书房,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,几乎走了一盏茶时分。温有道才轻声道:「上书房到了,一切小心些!」

韦小宝道:「我理会得。」

两人带着他绕到后院,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,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,走进一间大房间中。

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,架上都摆满了书,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。

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,暗叫:「辣块妈妈不开花,开花养了小娃娃!他奶奶的,皇帝屋里摆了这许多书,整天见的都是书,朝也书(输),晚也书(输),还能赌钱么?海老公要的这几本书,我可到哪里找去?」

他生长市井,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,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书,就是书房了。

从七八本书中,捡一本写有「三十二」或「四十二」几个字的书,想必不难,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卷万卷书籍,登时眼花缭乱,不由得手足无措,便想转身逃走。

温有道低声道:「再过一会,皇上便进书房来了,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。」

韦小宝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,桌面金镶玉嵌,心想:「桌上镶的黄金白玉,一定不是假货,挖了下来拿去珠宝店,倒有不少银子好卖。」

见桌上摊着一本书,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雕刻精致。椅子上披了锦缎,绣着一条金龙。韦小宝见了这等气派,心中不禁怦怦乱跳,寻思:「他奶奶的,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!」

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,烧着檀香,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。

温有道道:「你躲在书架后面,悄悄见一见皇上,那就是了。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,不许旁人出声,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。否则皇上一怒,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自然知道,不能咳嗽打喷嚏,更加不得放响屁。」

温有道脸一沉,道:「小兄弟,上书房不比别的地方,可不能说不恭不敬的胡话。」

韦小宝伸了伸舌头,不敢说了。

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,一个拿了抹布,到处拂扫抹拭。书房中本就清洁异常,一尘不染,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。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,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,再在各处揩抹,揩抹一会,拿起白布来瞧瞧,看白布上有无黑迹,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,直抹了大半天,这才歇手。

温有道说道:「小兄弟,皇上这会儿还不来书房,今天是不来啦。待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,见到你这张生面孔,定要查究,大伙儿可吃罪不起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们先去,我再等一会就走。」

温氏兄弟齐声道:「那不成!」温有道说道:「宫里的规矩,你也不是不知道,皇上所到的地方,该当由谁侍候,半分也乱不得。宫里太监宫女几千人,倘若哪一个想见皇上,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,那还成体统吗?」

温有方道:「好兄弟,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,咱二人能进上书房,每天也只这半个时辰,打扫揩抹过后,立刻便须出去。不瞒你说,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里多耽,便是咱哥儿俩,过了时不出去,给侍卫大人们查到了,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,轻则坐牢打板子。」

韦小宝伸了伸舌头,道:「哪有这么厉害?」

温有方顿足道:「皇上身边的事,也开得玩笑么?好兄弟,你想见皇上,咱们明天这时再来碰碰运气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,那么咱们就走吧。」

温氏兄弟如释重负,一个挽住他左臂,一个挽住他右臂,惟恐他不走,挟了他出去。韦小宝突然道:「其实你们两个,也从来没见过皇上,是不是?」

温有方一怔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怎么……」

他显是要说:「你怎么知道?」

温有道忙道:「我们怎么没见过?皇上在书房里读书写字,那是常常见到的。」

韦小宝心想:「每天这时候,你们进书房里来揩抹灰尘,这时候皇帝自然不会来,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抹灰尘的孙子德性,皇帝爱瞧得很么?」

温有道又道:「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,我兄弟俩日后必有补报。要见皇上嘛,那是一个人的福命,是前生修下来的福报,造桥铺路,得积无数阴德,命中如果注定没这福气,可也勉强不来。」

说话之间,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。韦小宝道:「既是如此,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气吧!」

二人连说:「好极,好极!」

三人就此分手。

韦小宝快步回去,穿过了两条走廊,便在一扇门后一躲,过得一会,料想他二人已经去远,悄悄从门后出来,循原路回去上书房,去推那侧门时,不料里面已经闩上。他一怔,心想:「只这么一会儿,里面便已上了闩,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假,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。不知他们走了没有?」

附耳在门上一听,不闻有何声息,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,庭院中并无一人,他想了想,从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。

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,他潜身皇宫,自知危机四伏,打从那日起,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。

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去,轻轻拨得几拨,门闩向上抬起。

他将门推开两寸,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,不让落地出声,这才推门,闪身入内,反身又关上了门,上了门闩,倾听房中并无声息,一步步地挨过去,探头在书房中一张,幸喜无人,等了片刻,这才进去。

他走到书桌之前,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,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:「他妈的,这龙椅皇帝坐得,老子便坐不得?」

斜跨一步,当即坐入了椅中。

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,坐了一会,心道:「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,做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。」

毕竟不敢久坐,便去书架上找那部《四十二章经》。

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着一部。

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一两个字识得。

他拚命去找《四》字,「四」字倒也找到了好几次,可是下面却没有「十」字、「二」字。

原来他找到的全是《四书》,什么《四书集注》、《四书正义》之类。

找了一会,看到了一部《十三经注疏》,识得了「十三」二字,欢喜了片刻,但知道那终究不是《四十二章经》。

正自茫无头绪之际,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橐橐,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了,原来那边一座大屏风之后另行有门,有人走了进来。韦小宝大吃一惊:「那边原来有门,老子今日要满门抄斩。」

要去开闩从侧门溜出,无论如何来不及了,忙贴墙而立,缩在一排书架后面。只听得两个人走进书房,挥拂尘四下里拂拭。

过不多时,又走进一个人来,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。另外那人却在书房中慢慢地来回踱步。韦小宝暗叫:「糟糕,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,莫非我从侧门进来,给他们发现了踪迹?」

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。

那人踱步良久,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:「回皇上: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上,在外候旨。」

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。韦小宝又惊又喜:「原来这人便是皇帝。那鳌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。此人算是什么满洲第一勇士,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样,非得偷瞧一下不可。下次见到茅大哥,可有得我说的了。」

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为沉重,一人走进书房,说道:「奴才鳌拜叩见皇上!」

说着跪下磕头。韦小宝忙探头张去,只见一个魁梧大汉趴在地下磕头。他不敢多看,只怕鳌拜一抬起头便见到了自己,忙缩回脑袋,但身子稍稍移出,斜对鳌拜,心道:「你又向皇帝磕头,又向老子磕头。什么满洲第一勇士、第二勇士,有什么了不起,还不是向我韦小宝磕头?」

只听皇帝说道:「罢了!」鳌拜站起身来,朗声道:「回皇上:苏克萨哈蓄有异心,他的奏章大逆不道,非处极刑不可。」

皇帝嗯了一声,却不置可否。鳌拜又道:「皇上初亲政,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要『致休乞命』,说什么『兹遇躬亲大政,伏祈睿鉴,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,如线余息,得以生存。』皇上不亲大政,他可以生,皇上一亲大政,他就要死了。这是说皇上对奴才们残暴得很。」

皇帝仍嗯了一声。

鳌拜道:「奴才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,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,怀抱奸诈,存蓄异心,欺藐幼主,不愿归政,实是大逆不道。按本朝『大逆律』,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处死;养子六人、孙一人、兄弟之子二人,皆斩决。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、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。」

皇帝道:「如此处罪,只怕太重了吧?」

韦小宝心道:「这皇帝说话声音像个孩童,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,当真好笑。」

鳌拜道:「回皇上:皇上年纪还小,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。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命,与奴才等共同辅政,听得皇上亲政,该当欢喜才是。他却上这道奏章,讪谤皇上,显是包藏祸心,请皇上准了臣下之议,立加重刑。皇上亲政之初,应该立威,使臣下心生畏惧。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,日后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,出言不敬,行事无礼,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。」

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傲慢,心道:「你这老乌龟自己先就出言不敬,行事无礼。你说皇帝年幼,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?这倒有趣了,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像小玄子。」

只听得皇帝道:「苏克萨哈虽然不对,不过他是辅政大臣,跟你一样,都是先帝很看重的。倘若朕亲政之初,就……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,先帝在天之灵,只怕不喜。」

鳌拜哈哈一笑,说道:「皇上,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。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,是嘱咐他好好侍奉皇上,用心办事。他如体念先帝的厚恩,该当尽心竭力,赴汤蹈火,为皇上效犬马之劳,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。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,又公然讪谤皇上,说什么致休乞命,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,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。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,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。哈哈,哈哈!」

皇帝道:「鳌少保有什么好笑?」

鳌拜一怔,忙道:「是,是,不,不是。」

猜想起来,鳌拜此时脸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尴尬。

皇帝默不作声,过了好一会才道:「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,但如此刻杀了他,未免有伤先帝之明。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,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。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,人人心中都想,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,这样的坏蛋,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,和你鳌少保并列,这,这……岂不是太没见识了么?」

韦小宝心道:「这小孩子皇帝的话说得很有道理。」

鳌拜道:「皇上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

天下百姓爱怎么想,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,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。有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,瞧他们有几颗脑袋?」

皇帝道:「古书上说得好:『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。』一味杀头,不许众百姓说出心里的话来,那终究不好。」

鳌拜道:「汉人书生的话,是最听不得的。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,怎么汉人的江山,又会落入咱们满洲人手里呢?所以奴才奉劝皇上,汉人这许多书,还是少读为妙,越读只有脑子越糊涂了。」

皇帝并不答话。

鳌拜又道:「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,从关外打到关内,立下无数汗马功劳,汉字不识一个,一样杀了不少南蛮。这打天下、保天下嘛,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。」

皇帝道:「鳌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,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。」

鳌拜道:「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,给皇上办事。

打从太宗皇帝起,到世祖皇帝,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的。

皇上,咱们满洲人办事,讲究有赏有罚,忠心的有赏,不忠的处罚。这苏克萨哈是个大大的奸臣,非处以重刑不可。」

韦小宝心道:「辣块妈妈,我单听你的声音,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。」

皇帝道:「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,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?」

鳌拜道:「我有什么原因?难道皇上以为奴才有什么私心?」

越说声音越响,语气也越来越凌厉,顿了一顿,又厉声道:「奴才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。太祖皇帝、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,可不能让子孙给弄糟了。皇上这样问奴才,奴才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!」

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,吃了一惊,忍不住探头望去,只见一条大汉满脸横肉,双眉倒竖,凶神恶煞般地走上前来,双手握紧了拳头。

一个少年「啊」的一声惊呼,从椅子中跳了起来。这少年一侧头间,韦小宝情不自禁,也是「啊」的一声叫了出来。

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,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。

第五回:金戈运启驱除会,玉匣书留想象间

韦小宝见到皇帝,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,也决不会呼喊出声,但一见到居然是小玄子,这一下惊诧当真非同小可,呼声出口,心知大事要糟,当即转身,便欲出房逃命,但心念电转:「小玄子武功比我高,这鳌拜更加厉害,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。」

灵机一动,心道:「咱们这一宝押下了!通杀通赔,就是这一把骰子。」

纵身而出,挡在皇帝身前,向鳌拜喝道:「鳌拜,你干什么?你胆敢对皇上无礼么?你要打人杀人,须得先过我这一关。」

鳌拜身经百战,功大权重,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。

康熙(按:康熙本是年号,但通俗小说习惯,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)讥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,正揭破了他的痛疤。

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,盛怒之下,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,倒也并无犯上作乱之心,突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,挡在皇帝面前,叱责自己,不由得一惊,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,忙倒退数步,喝道:「你胡说什么?我有事奏禀皇上,谁敢对皇上无礼了?」

说着又倒退两步,垂手而立。

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,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。

他本名玄烨,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,问自己叫什么名字,童心一起,随口就说是「小玄子」。

他秉承满洲人习性,喜爱角牴之戏,只是练习摔跤这门功夫,必须扭打跌扑,扳颈拗腰。

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跤之法,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?有谁敢去用力扳他的龙头,扼他的御颈?被逼不过之时,只好装模作样,皇帝御腿扫来,扑地便倒,御手扭来,跪下投降,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,也是碰到衣衫边缘,便即住手。

康熙一再叮嘱,必须真打,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,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。

和皇帝下棋,尚可假意出力厮拚,杀得难解难分,直到最后关头方输(据说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,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,说道:「奴才杀了老佛爷的一只马。」

慈禧怒他说话无礼,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,乱棒打死),这摔跤之戏,却万难装假,就算最后必输,中间厮打之时,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跤?

康熙对摔跤之技兴味极浓,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彩百出,一到做自己的对手,便战战兢兢,死样活气,心下极不痛快,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,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。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,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,却万难办到,有时真想微服出宫,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,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,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,终究不过是少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已。

这天和韦小宝相遇,比拚一场,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然落败。康熙不胜之喜,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。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,正是投其所好。从此两人日日比武,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分,比武之时,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,以免泄露了秘密,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对手是皇帝,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。

宫中太监逾千,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,但净身入宫,首先必当学习宫中种种规矩、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,见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识,也只韦小宝这冒牌货一人了。就康熙而言,这个糊涂小太监万金难买,实是难得而可贵之至。

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,韦小宝居然也能跟得上,两人打来打去,始终旗鼓相当,而韦小宝却又稍逊一筹。这样一来,康熙便须努力练功,才不致落败。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,练功越有进步,兴味越浓,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。

这日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,康熙早知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两旗换地之争,与苏克萨哈有仇,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,乃是出于私怨,因此迟迟不肯准奏。

哪知鳌拜嚣张跋扈,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,捋袖握拳,便似要上来动手。

鳌拜身形魁梧,模样狰狞,康熙见他气势汹汹地上来,不免吃惊,一众侍卫又都候在上书房外,呼唤不及,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,殊不可靠,正没做理会处,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相助。

康熙大喜,寻思:「我和小桂子合力,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。」

待见鳌拜退下,更是宽心。

韦小宝情不自禁地出声惊呼,泄露了行藏,只得铤而走险,赌上一赌,冲出来向鳌拜呼喝,不料一喝之下,鳌拜竟然退下,不由大乐,大声道:「杀不杀苏克萨哈,自当由皇上拿主意。你对皇上无礼,想出拳头打人,不怕杀头抄家吗?」

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,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,知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,当即向康熙道:「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,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。」

康熙初亲大政,对鳌拜原甚忌惮,见他已有退让之意,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,便道:「小桂子,你退在一旁。」

韦小宝躬身道:「是!」退到书桌之旁。

康熙道:「鳌少保,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。你冲锋陷阵惯了的,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,我也不来怪你。」

鳌拜大喜,忙道:「是,是。」

康熙道:「苏克萨哈之事,便依你办理就是。你是大忠臣,他是大奸臣,朕自然赏忠罚奸。」

鳌拜更加欢喜,说道:「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。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地给皇上办事。」

康熙道:「很好,很好。朕禀明皇太后,明日上朝,重重有赏。」

鳌拜喜道:「多谢皇上。」

康熙道:「还有什么事没有?」

鳌拜道:「没有了。奴才告退。」

康熙点点头,鳌拜笑容满脸,退了出去。

康熙等他出房,立刻从椅中跳了起,笑道:「小桂子,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皇上,我这……这可当真该死,一直不知你是皇帝,跟你动手动脚,大胆得很。」

康熙叹了口气,道:「唉,你知道之后,再也不敢跟我真打,那就乏味极了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只要你不见怪,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,那也不妨。」

康熙大喜,道:「好,一言为定,若不真打,不是好汉。」

说着伸出手来。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规矩,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人物,当即伸手和他相握,笑道:「今后若不真打,不是好汉。」

两人紧握着手,哈哈大笑。

皇太子一经封立,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,自幼的抚养教诲,就与常人全然不同,一哭一笑,一举一动,无不是众目所视,当真是没半分自由。

囚犯关在牢中,还可随便说话,在牢房之中,总还可任意行动,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。

负责教诲的师保、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,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,整日价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

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,师傅便谆谆劝告,唯恐惹怒了皇上。

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,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,唯恐太子着凉感冒。

一个人自幼至长,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,实在殊乏人生乐趣。

历朝颇多昏君暴君,原因之一,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后,当即大大发泄历年所积的闷气,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,泰半也不过是发泄过分而已。

康熙虽非自幼立为太子,但也受到严密看管,直到登基接位,才得吩咐宫女太监离得远远的,不必跟随左右。但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,还得循规蹈矩,装作少年老成模样,见了一众宫女太监,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,不敢随便,一生之中,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。

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,乃人之天性,皇帝乞丐,均无分别。在寻常百姓人家,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,乱打乱闹,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,方得有此「福缘」。他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时,才得无拘无束,抛下皇帝架子,纵情扭打,那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,这些时日中,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韦小宝扭打嬉戏。

他拉住韦小宝的手,说道:「在有人的时候,你叫我皇上,没人的时候,咱们仍和从前一样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那再好没有了。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。我还道皇帝是个白胡子老公公呢。」

康熙心想:「父皇崩驾之时,不过二十四岁,也不是什么白胡子老公公,你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?」

问道:「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么?」

韦小宝摇头道:「没有。他便是教我练功夫。皇上,你的功夫是谁教的?」

康熙笑道:「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,还是和从前一样,怎么叫我皇上了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对,我心里有点慌。」

康熙叹了口气,说道:「我早料到,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,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跟我比武了。」

韦小宝微笑道:「我一定跟以前一样打,就只怕不容易。喂,小玄子,你的武功到底是谁教的?」

康熙道:「我可不能跟你说。你问来干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鳌拜这家伙自以为武功了得,对你摩拳擦掌的,倒像想要打人。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,咱们请你师父来对付他。」

康熙微微一笑,摇头道:「不成的,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?」

韦小宝道:「可惜我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,否则请他来打鳌拜,多半也赢得了他。啊,有了,明儿咱二人联手,跟他打上一架,你看如何?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,但咱二人并肩子上,就未必会输给他。」

康熙大喜,叫道:「妙极,妙极!」

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,摇了摇头,叹道:「皇帝跟大臣打架,那太也不成话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不是皇帝就好了!」

康熙点了点头,一霎时间,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,爱干什么便干什么,虽在皇宫之中,倒也逍遥自在。

又想起适才鳌拜横眉怒目,气势汹汹,大踏步走上来的神态,不禁心有余悸,寻思:「这人对我如此无礼,他要杀谁,便非杀谁不可,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里。

到底他做皇帝,还是我做皇帝哪?只是朝中宫里的侍卫都由他统率,八旗兵将也归他调动,我如下旨杀他,他作起乱来,只怕先将我杀了。我须得先换侍卫总管,再撤他的兵权,然后再罢他辅政大臣的职位,最后才将他推出午门,斩首示众,方泄我心头之恨。」

但转念又想,此计也是不妥,只要一换侍卫总管,鳌拜便知是要对付他了,此人大权在握,如给他先下手为强,自己可要遭殃,只有暂且不动声色,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说。

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,说道:「你这就回海老公那里去吧,好好用心学本事,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。」

韦小宝应道:「是。」

康熙又道:「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,可不许跟谁提起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。这里没旁人,我要走便走,不跟你请安磕头了。」

康熙哈哈一笑,摆手道:「不用了。明儿仍是死约会,不见不散。」

韦小宝虽然没偷到《四十二章经》,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,不禁兴奋万分。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,瞧不出他神情有异,只觉得他今日言语特多,不知遇上了什么高兴事情,试探了几句。韦小宝却十分机警,不露半点口风。

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,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般打法,但既知他是皇帝,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,反击的招数却自然而然的疲弱无力。康熙明白他心意,进攻时也不出全力,心想对方既有顾忌,自己使劲攻击,未免胜之不武。只打得片刻,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。

康熙叹了口气,问道:「小桂子,昨儿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温有道昨天发烧,起不了身,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。我没做惯,手脚慢了些,不想遇到了你。」

他说得煞有介事,不但面不改色,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。

康熙道:「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,咱们再也不能真打了。」

颇感意兴索然。韦小宝道:「我也觉得今天打来没什么劲道。」

康熙忽然想起,说道:「我倒有个法儿。咱们既然不能再打,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,过过瘾也是好的。来,你跟我去换衣服,咱们到布库房去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布库房是什么地方?放布匹的库房吗?」

康熙笑道:「不是的。布库房是武士练武摔跤的地方。」

韦小宝拍手笑道:「那好极了!」

康熙回去更衣,韦小宝跟在后面。康熙换了袍服,十六名太监前呼后拥,到布库房去瞧众武士摔跤,那就神色庄严,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。

众武士见皇上驾到,无不出力相搏。康熙看了一会,叫一名胖大武士过来,说道:「我身边有个小太监,也学过一点摔跤,你教他几手。」

转头向韦小宝道:「你跟他学学。」

说着左眼眨了一眨。他二人均已见到,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,却笨手笨脚,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。

两人下场之后,扭打几转,韦小宝使一招「顺水推舟」,要将那武士推出去。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,说什么也推他不倒。武士首领背转身子,连使眼色。那胖大武士会意,假装脚下踉跄,扑地倒了,好一会爬不起来。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彩。

康熙甚是欢喜,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,又赏了一锭给那胖大武士,暗想:「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,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,我自然也能。」

心痒难搔,跃跃欲试,但碍于万乘之尊,总不能下场动手,叹了口气,向近侍太监道:「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,都要十三四岁的,叫他们天天到这里来练功夫。哪一个学得快的,像这小桂子那样,我就有赏赐。」

那太监含笑答应,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,要搞些新玩意。

韦小宝回到屋中,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。韦小宝说得有声有色,似乎一番大战,双方打得激烈非凡。但海老公细问之下,立即发觉了破绽,沉着脸问道:「小玄子怎么啦?今日生了病吗?」

韦小宝道:「没有啊,不过他精神不大好。」

海老公哼了一声,道:「你从头到尾,一招一式地说给我听。」

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,只得照实细细说了。

海老公抬起了头,缓缓道:「这一招你明明可以将他脑袋扳向左方,你却想把他身子抱起,以致落败。你不是不会,而是故意在让他,那是什么缘故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我也没故意让他。只不过他打得客气,我也就手下留情。我和他做了好朋友,自然不能打得太过分了。」

想到自己和皇帝是「好朋友」,不自禁地十分得意。

海老公道:「你和他成了好朋友?哼,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,而是不敢碰他。你终于……你终于知道了?」

韦小宝心中一惊,颤声道:「知……知道什么?」

海老公道:「是他自己说的,还是你猜到了的?」

韦小宝道:「说什么啊!我这可不懂了。」

海老公厉声道:「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来!咳咳……咳咳……你怎么知道小玄子身分的?」

伸手抓住了他左腕。

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,手骨格格作响,似乎即刻便会折断,叫道:「投降,投降!」

海老公道:「你怎么知道的?」

手上反而加劲。韦小宝叫道:「喂,喂,你……你……你懂不懂规矩?我已叫了投降,你还不放手?」

海老公道:「我问你话,你就好好回答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,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谁,我就跟你说其中原因。否则的话,你就捏死了我,我也不说。」

海老公道:「那有什么稀奇?小玄子就是皇上,我起始教你『大擒拿手』之时,就已知道了。」

说着放开了手。

韦小宝喜道:「原来你早知道了,可瞒得我好苦。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。」

于是将昨天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,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,又眉飞色舞起来。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,不住插口查问。

韦小宝说完后,又道:「皇上吩咐我不得跟你说的,你如泄漏出去,我两个人都要杀头。」

海老公冷冷地道:「皇上跟你是好朋友,不会杀你,只会杀我。」

韦小宝得意洋洋地道:「你知道就好啦。」

海老公沉思半晌,道:「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,那是干什么来着?多半他是技痒,跟你打得不过瘾,要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。」

站起身来,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,说道:「小桂子,你想不想讨好皇上?」

韦小宝道:「他是我好朋友,让他欢喜开心,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。」

海老公厉声道:「我有一句话,你好好记在心里。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,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。你是什么东西,难道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?他现下还是个孩子,说着高兴高兴,这岂能当真?你再胡说八道,小心脖子上的脑袋。」

韦小宝原也想到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,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地一点醒,伸了伸舌头,说道:「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。不过人头落地之后,是不是还能张嘴说话,这中间只怕大有讲究。」

海老公哼了一声,道:「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?」

韦小宝喜道:「你肯教我上乘武功,那真是求之不得了。公公,你这样一身好武艺,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,岂不可惜?」

海老公道:「世人阴险奸诈的多,忠厚老实的少。收了个坏徒儿,让他来谋害师父,却又何苦?」

韦小宝心中一动:「我弄瞎了他眼睛,他心中是不是也有点因头?这件事性命交关,非查个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不可。」

但见他神色木然,并无恼怒之意,便道:「是啊,既要你信得过,又对你忠心,原也不大易找,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。公公,你道我到上书房去干什么?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,想去将那部《四十二章经》偷出来给你。只不过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,我又不大识字……」

海老公插嘴道:「嗯,你又不大识字!」

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:「啊哟,不好!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?倘若他识得很多字,我这么说,可露出马脚了。」

忙道:「我找来找去,也寻不着那部《四十二章经》。不过不要紧,以后我时时能到上书房去,总能叫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,叶底偷桃之桃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没忘了就好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怎么会忘?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,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,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。」

海老公喃喃地道:「嗯,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,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。」

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的,韦小宝听在耳里,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,偷眼瞧他脸色,却无丝毫端倪可寻,心想:「老乌龟厉害得很,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,却不露半点口风。我可得小心,他如知道他这对眼珠子是我弄瞎的,我韦小宝这对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,那定是老天爷没了眼珠子啦。」

两人默默相对。韦小宝半步半步地移向门边,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,立即飞奔出外,决意逃出宫去,从此不再回来。

却听得海老公道:「你以后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。这门功夫再学下去,都是分筋错骨之法,脱人关节,断人筋骨,怎能用在皇上身上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!」海老公道:「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,叫做『大慈大悲千叶手』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这名字倒怪,我只听过大慈大悲、救苦救难、观世音菩萨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?」

韦小宝道:「千手观音?我见过的,观音菩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。每只手里拿的东西都不同,有的是个水瓶,有的是根树枝,还有篮子、铃子,好玩得紧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扬州庙里?」

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,一个箭步蹿到门边,便欲夺门而出。

海老公道:「千手观音吗,就只扬州的庙里有,你没去过扬州庙里,怎能见到千手观音?」

韦小宝轻吁一口长气,心道:「原来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,险些给你吓得拉尿。」

忙道:「我怎会去过扬州?扬州在什么地方?千手观音什么的,是听人家说的,我可没见过。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,神气神气,哪知道你见多识广,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。」

海老公叹道:「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皮,可实在不容易得很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容易,容易。我撒一句谎,不到半个时辰,就给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镜。」

海老公嗯了一声,问道:「你冷吗?怎不多穿件衣服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不冷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儿发抖?」

韦小宝道:「刚才给吹了阵冷风,现下好了。」

海老公道:「门边风大,别站在门口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,是!」

走近几步,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。

海老公道:「这『大慈大悲千叶手』是佛门功夫,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,却不会杀人伤人,乃天下最仁善的武功。」

韦小宝喜道:「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,跟皇上动手过招,那再好也没有了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,招式挺多,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既然招式挺多,记不全就不要紧,忘了一大半,剩下来的还是不少。」

海老公道:「哼,懒小子,还没学功夫,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。你这一辈子,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,是。要学到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,我这一辈子自然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,嗅鲞啊嗅鲞(休想)。」

心想:「就算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,到头来还是给人弄瞎了眼睛,你老乌龟挺开心吗?」

海老公道:「你走过来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!」走近了几步,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。海老公道:「你怕我吃了你吗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我的肉是酸的,不大好吃。」

海老公左手扬起,突然拍出。

韦小宝吃了一惊,向右一避,忽然背上啪啪两声,已给海老公打中,登时跪倒在地,动弹不得,心下大骇:「这一下糟了,他……他要取我性命。」

海老公道:「这是『大慈大悲千叶手』的第一手,叫做『南海礼佛』。

你背上已给打中了两处穴道,不过打穴功夫十分难练,要以上乘内功作根基,可是跟皇上过招,又不能真的打他穴道,叫他跪在你面前。你只须记住了手法,装模作样地比比架式,也就是了。」

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。

韦小宝手足登时得能动弹,心神略定,慢慢站起身来,心道:「原来老乌龟是教我功夫,当真吓得老子的魂灵出窍,这会儿也不知归了窍没有。」

这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,道:「第一天特别难些,以后你如用心,便可多学几招。」

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,中午时分,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,知道桌上糕点是为皇帝而设,也就不敢再拿来吃。等了大半个时辰,康熙始终不来。韦小宝心道:「是了,他跟我比武没味道,不来玩了。」

于是径去上书房。书房门外守卫的侍卫昨天见康熙带同韦小宝去布库房,神色甚和,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小太监,也不加阻拦。

韦小宝走进书房,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,踢了一脚又是一脚,神色气恼,不住吆喝:「踢死你,踢死你!」

韦小宝心想:「他在练踢腿功夫么?」

不敢上前打扰,静静地垂手站在一旁。

康熙踢了一会,抬头见到韦小宝,露出笑容,道:「我闷得很,你来陪我玩玩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。海老公教了我一门新功夫,叫做什么『大慈大悲千叶手』,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,那可厉害得多了。他说我学会之后,你一定斗我不过了。」

康熙道:「那是什么功夫,你使给我瞧瞧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!我这可要打你啦!」

拉开招式,双掌飞扬,「南海礼佛」、「金玉瓦砾」、「人命呼吸」,一共三招,出手迅捷,在康熙背心、肩头、左胸、右腿、咽喉五处都用手指轻轻一拍。

这「大慈大悲千叶手」变化奇特,和「大擒拿手」大不相同。

康熙猝不及防,连一下也没躲过。

韦小宝出手甚轻,自然没打痛他。

其实韦小宝内力固然全无,膂力也微弱之极,就算当真相斗,给他打中几下也无关痛痒。

但这么连中五下,毕竟是从所未有之事。

康熙「咦」的一声,喜道:「这门功夫妙得很啊。你明天再来,我也去请师父教上乘功夫,跟你比过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极,好极!」

他回到住处,将康熙的话说了。

海老公道:「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,今日你再学几招千叶手。」

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了六招,乃是「镜里观影」、「水中捉月」、「浮云去来」、「水泡出没」、「梦里真幻」、「觉后空空」。

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、变幻莫测的招数,虚式多而实式少,海老公只是要韦小宝硬记招式,至于招式中的奥妙之处却毫不讲解,甚至姿式是否正确无误,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处,海老公一来看不见,二来毫不理会。

韦小宝见他教得随便,暗暗欢喜,心道:「你马马虎虎地教,我就含含糊糊地学,哥儿俩糊里糊涂地混过便算。倘若你要顶真,老子可没闲功夫陪你玩了。」

次日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,见门外换了四名侍卫,正迟疑间,一名侍卫笑道:「你是桂公公吗?皇上命你即刻进去。」

韦小宝一怔,心道:「什么桂公公?」

但随即明白:「桂公公就是老子了,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,对我加意客气。」

当即笑着点了点头,说道:「幸会,幸会,你四位贵姓啊?」

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。韦小宝客气了几句。那姓张的侍卫笑道:「你这可快进去吧,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。」

韦小宝走进书房。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,笑道:「你昨天这三招,我师父已教了破法,咱们这便试试去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师父既说破得,自然破得了,也不用试啦。」

康熙道:「非试不可!你先悄悄到咱们的比武厅去,别让别人知道了,我随后就来。」

韦小宝答应了,径去那间小房。

康熙初学新招,甚是性急,片刻间就来了。两人一动上手,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,将韦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三招都拆解了,还在韦小宝后肩上拍了一掌。

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甚为高明,心下也颇佩服,问道:「你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?」

康熙道:「这是『八卦游龙掌』。我师父说,你的『大慈大悲千叶手』招式太多,记起来挺麻烦。我们的『八卦游龙掌』只八八六十四式,但反复变化,尽可敌得住你的千叶手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么哪一门功夫厉害些?」

康熙道:「我也问过了。师父说道,这两门都是上乘掌法,说不上哪一门功夫厉害。谁的功夫深,用得巧妙,谁就胜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昨天又学了六招,你倒试试。」

当下将昨天那六招使出来。虽然第二、三招全然忘记,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对,康熙还是一连给他拍中了七八下,点头道:「你这六招妙得很,我这就去学拆解之法。」

韦小宝回到住处,将康熙学练「八卦游龙掌」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。海老公点了点头,道:「我少林派的千叶手,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。他师父的话不错。两路掌法各有各的妙处,谁学得好,谁就厉害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他是皇帝,我怎能盖过了他去?自然该当让他学得好些。」

他不肯刻苦练功,先安排好落场势再说。

海老公道:「你如太也差劲,皇上就没兴致跟你练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常言道:明师必出高徒,强将手下无弱兵。你是明师,又是强将,教出来的人也不会太差劲的。你老望安,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!」

海老公摇了摇头,说道:「别胡吹大气啦,桌上的饭菜快冷了,你先去喝那碗汤吧!」

韦小宝道:「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汤。」

海老公道:「我不喝汤,喝了汤要咳嗽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。」

自行过去喝汤,心道:「我老人家喝汤,倒不咳嗽。」

此后几个月中,康熙和韦小宝各学招式,日日比试。两人并不真打,少了一份各出全力以争胜负之心,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减低,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复,以之拆解,倒也变化多端,只是如此文比,更似下棋,决不像打架。康熙明知韦小宝决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脚,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脑袋重重捶上一拳。

韦小宝学武只是为了陪皇帝过招,自己全不用心,学了后面,忘了前面的。康熙的师父显然教得也颇马虎。两人进步甚慢,比武的兴致也即大减。到后来康熙隔得数日,才和韦小宝拆一次招。

这些时日中,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,也常带他到书房伴读。皇宫中侍卫太监,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,大家见到他时,都不敢直呼「小桂子」,都是桂公公长、桂公公短的,叫得又恭敬又亲热。

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,每日出入上书房,总想将那部《四十二章经》偷出来给他,可是寻来寻去,始终不见。

这日康熙和韦小宝练过武后,脸色郑重,低声道:「小桂子,咱们明天要办一件大事,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。」

韦小宝应道:「是。」

他知道皇帝不爱多说话,他不说是什么事,自己就不能多问。

次日一早,他便到上书房侍候。康熙低声道:「我要你办一件事,你有没有胆子?」

韦小宝道:「你叫我办事,我还怕什么?」

康熙道:「这件事非同小可,办得不妥,你我俱有性命之忧。」

韦小宝微微一惊,说道:「最多我有性命之忧。你是皇帝,谁敢害你?再说,你照看着我,我说什么也不能有性命之忧。」

心想须得把话说在前头,我韦小宝如有性命之忧,唯你皇帝是问,你可不能置之不理。

康熙道:「鳌拜这厮横蛮无礼,心有异谋,今日咱们要拿了他,你敢不敢?」

韦小宝在宫中已久,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,极少玩耍,近几个月来海老公不许自己再去跟温氏兄弟他们赌钱,只偶尔偷偷去赌上一手,而跟康熙比武,更越来越没劲,正感气闷,听得要拿鳌拜,不由得大喜,忙道:「妙极,妙极!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。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,你我武功都已练得差不多了,决不怕他。」

康熙摇头道:「我是皇帝,不能亲自动手。鳌拜这厮身兼领内侍卫大臣,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。他一知我要拿他,多半就会造反。众侍卫同时动手,你我固然性命不保,连太皇太后、皇太后也会遭难。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。」

韦小宝一拍胸膛,说道:「那么我到宫外等他,乘他不备,一刀刺死了他。要是刺他不死,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。」

康熙道:「这人武功了得,你年纪还小,不是他对手。何况在宫门之外,他卫士众多,你难以近身,就算真的刺死了他,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。我倒另有个计较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。」

康熙道:「待会他要到我这里来奏事,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里等着。你见我手中的茶盏跌落,便扑上去扭住他。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,拉手拉脚,让他施展不出武功。倘若你还是不成,我只好上来帮忙。」

韦小宝喜道:「此计妙极,你有刀子没有?这件事可不能弄糟,要是拿他不住,我便出刀将他杀了。」

他在杀了小桂子之初,靴筒中带得有匕首,后来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,和康熙对拆掌法,时常纵跃蹿跳,生怕匕首从靴中跌了出来,除了当值的带刀侍卫,在宫中带刀可是杀头的罪名,就此不敢随身再带了。

康熙点了点头,拉开书桌抽屉,取出两把黄金为柄的匕首,一把交给韦小宝,一把插入自己靴筒。韦小宝也将匕首插入靴筒,只觉血脉贲张,全身皆热,呼呼喘气,说道:「好家伙,咱们干他的!」

康熙道:「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。」

韦小宝答应了,出去呼传。

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,虽然没什么武功,但拉手扳脚的本事却都已不差。

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道:「你们练了好几个月,也不知有没长进。

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,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击好手,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。

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,便即一拥而上,冷不防地十二个打他一个。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,令他动弹不得,我重重有赏。」

说着拉开书桌抽屉,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,道:「赢得了他,每人一只元宝,倘若输了,十二个人一齐斩首。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,留着干什么?」

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声色俱厉。

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,说道:「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。」

康熙笑道:「那又是什么办事了?我只是考考你们,且瞧谁学得用心,谁在贪懒。」

韦小宝暗暗佩服:「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,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气,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。」

众小太监起身后,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,翻开来看。韦小宝听他低声吟哦,居然声不颤、手不抖,面临大事,镇定如恒,自己手心中却满是冷汗,掌心又热得发烧,心下暗骂:「韦小宝你这小王八蛋,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比下去啦。你武功不及他,定力也不及他。」

转念又想:「他是皇帝,自然胆子该比我大些。那也没什么了不起。倘若我做皇帝,当然胜过他了。」

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必担保能如此。

过了好半晌,门外靴声响起,一名侍卫叫道:「鳌少保见驾,皇上万福金安。」

康熙道:「鳌少保进来吧!」

鳌拜掀起门帷,走了进来,跪下磕头。

康熙笑道:「鳌少保,你来得正好,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跤。听说你是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,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?」

鳌拜微笑道:「皇上有兴,臣自当效力。」

康熙笑道:「小桂子,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,不听传呼,不用进来伺候。」

说着笑了笑,向鳌拜扮个鬼脸,鳌拜哈哈一笑。韦小宝走出去吩咐。

康熙低声道:「鳌少保,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,我想你的话很对,咱们还是在书房里摔跤玩儿的好,不过别让人听到了。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,可又要逼我读书啦。」

鳌拜大喜,连声道:「对,对,对!皇上这主意挺高明,汉人的书本儿,读了有什么用?」

韦小宝回进书房,道:「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,都退下去啦。」

康熙笑道:「好,咱们玩咱们的。小监们,十二个人分成六对,打来瞧瞧。」

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,分成六对,扑击起来。

鳌拜笑吟吟地观看,见这些小太监武功平平,笑着摇了摇头。康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,笑道:「鳌少保,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?」

鳌拜笑道:「将就着瞧瞧,也过得去!」

康熙笑道:「跟你鳌少保比,那自然不成!」

身子微侧,手一松,呛啷一声,茶盏掉在地下,呼叫出声:「啊哟!」

鳌拜一怔,说道:「皇上……」两个字刚出口,身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上,扳手攀臂,抱腰扯腿,同时向鳌拜进攻。康熙哈哈大笑,说道:「鳌少保留神。」

鳌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,微微一笑,双臂分掠,四名小太监跌了出去。他还不敢使力太过,生怕伤了众小监,左腿轻扫,又扫倒了两名,随即哈哈大笑。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「倘若输了,十二个人一齐斩首」的话,出尽了吃奶的力气,牢牢抱住他腰腿。

韦小宝早已闪在他身后,看准了他太阳穴,狠命一掌。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眩,心下微感恼怒:「这些小监儿好生无礼。」

左臂倏地扫出,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,转过身来,胸口又吃了韦小宝一拳。韦小宝这两下偷袭,手法算得甚快,但他全无力道,打中的虽是鳌拜的要害,却无效用。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,隐隐觉得不妙,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,左掌一伸,往韦小宝右肩按下。

韦小宝使一招「觉后空空」,左掌在鳌拜面前晃了两下。鳌拜一低头,砰的一声,胸口已吃了一腿。韦小宝却「啊」的一声叫了出来,原来这一腿踢在他胸口,便如踢中一堵墙壁一般,自己脚上反而一阵剧痛。鳌拜见他连使杀着,又惊又怒,混斗之际,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,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,先将韦小宝收拾了下来。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,拉腿的拉腿,摔脱了几名,余下的又扑将上来。

康熙拍手笑道:「鳌少保,只怕你要输了。」

鳌拜奋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,听得康熙这么说,心道:「原来跟我闹着玩的,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?」

手臂偏过,劲力稍收,啪的一声响,这拳打在韦小宝右肩,只使了一成力。

但他力大无穷,当年战阵中与明军交锋,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乱掷,来去如风,当者披靡。

韦小宝只马马虎虎地学过几个月武功,又是个小孩,虽有众小监相助,却如何奈得了他?这一拳打将下来,韦小宝一个踉跄,向前摔倒,顺势左肘撞出,撞正鳌拜腰眼。

鳌拜笑骂:「你这小娃娃,倒狡猾得很!」

右手在韦小宝背上轻轻一推。

韦小宝扑地倒了,站起身来,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,猱身向鳌拜扑去。

鳌拜蓦地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,呆了一呆,叫道:「你……你干什么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我用刀子,你空手,咱们斗斗!」

鳌拜喝道:「快放开刀子,皇上跟前,不得动凶器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好,放下就放下!」

俯身将匕首往靴筒中插去。

这时仍有七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,韦小宝突然向前一跌,似乎立足不住,身子撞向鳌拜,挺刀戳出,想戳他肚子,不料鳌拜应变敏捷,迅速异常地一缩,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。

鳌拜一声怒吼,双手甩脱三名小太监,叉住了韦小宝的脖子。

康熙见韦小宝与众小监拾夺不下鳌拜,势道不对,绕到鳌拜背后,拔出匕首,奋力插入了他背心。

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,立即背肌一收,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,未中要害。鳌拜顺手掷开韦小宝,犹如旋风般转过身来,眼前一个少年,正是皇帝。

鳌拜一呆,康熙跃开两步。鳌拜大叫一声,终于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,挥拳便向康熙打来。康熙侧身避过。鳌拜抓住两名小监,将他们脑袋对脑袋地一撞,二人登时头骨破裂。他跟着左手冲拳,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,右脚连踢,将四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,一个个筋折骨断,哼也没哼一声,便已毙命,接着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,那小监立时肚破肠裂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,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

韦小宝手挺匕首,向他扑去。鳌拜左拳直击而出。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,气也喘不过来,挥匕首向他手臂插落。鳌拜手臂微斜,避过匕首,随即挥拳击出,打中韦小宝左肩。韦小宝身子飞出,掠过书桌,一跤摔在香炉上,登时炉灰飞扬。

康熙始终十分沉着,使开「八卦游龙掌」和鳌拜游斗,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的造诣颇为有限,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,实无多大用处。鳌拜给他打中两掌,毫不在乎,左脚踢出,正中康熙右腿。康熙站立不定,向前伏倒。鳌拜吼声如雷,大呼:「大伙儿一起死了吧!」

双拳往他头顶擂落。康熙和韦小宝扭打日久,斗室中应变的身法甚为熟练迅捷,眼见鳌拜拳到,当即一个打滚,滚到了书桌底下。

鳌拜左腿飞起,踢开书桌,右腿连环,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,突然间尘灰飞扬,双眼中都是细灰。鳌拜哇哇大叫,双手往眼中乱揉,右腿在身前飞快踢出,生恐敌人趁机来攻。

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,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,向鳌拜撒去。香灰甚细,一落入鳌拜双眼,立时散开。鳌拜蓦地里左臂剧痛,却是韦小宝投掷匕首,刺不中他胸口要害,却插入了他手臂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,乱成一团,韦小宝见鳌拜背后有张椅子,正是皇帝平时所坐的龙椅,当即奋力端起青铜香炉,跳上龙椅,对准了鳌拜后脑,奋力砸落。

这香炉是西周古物,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,鳌拜目不见物,难以闪避,砰的一声响,正中头顶。鳌拜身子晃动,摔倒在地,晕了过去。香炉破裂,鳌拜居然头骨不碎。

康熙大喜,叫道:「小桂子,真有你的!」

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,忙在倒翻了的书桌抽屉中取出来,和韦小宝两人合力,绑住了鳌拜手足。韦小宝已吓得全身冷汗,手足发抖,抽绳索也使不出力气,和康熙两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是喜悦不胜。

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,大叫:「我是忠臣,我无罪!这般阴谋害我,我死也不服。」

韦小宝喝道:「你造反!带了刀子来上书房,罪该万死。」

鳌拜叫道:「我没带刀子!」韦小宝喝道:「你身上明明不带着两把刀子?背上一把,手臂上一把,还敢说没带刀?」

韦小宝强词夺理,鳌拜怎辩得他过?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,背上和臂上分别插了一刀,虽非致命,却也受伤不轻,情急之下,只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。

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,说道:「你们都亲眼瞧见了,鳌拜这厮犯上作乱,竟想杀我。」

四个小监惊魂未定,脸如土色,有一人连称:「是,是!鳌拜犯上作乱!」

其余三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康熙道:「你们出去宣我旨意,快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。刚才的事,一句话也不许提起,若有泄漏风声,小心你们的脑袋。」

四名小监答应了出去。

鳌拜兀自大叫:「冤枉,冤枉!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,先帝得知,必不饶你!」

康熙脸色沉了下来,道:「想个法儿,叫他不能胡说!」

韦小宝应道:「是!」走过去伸出左手,捏住了鳌拜的鼻子。鳌拜张口透气,韦小宝右手拔下他臂上匕首,往他口中乱刺数下,在地下抓起两把香灰,硬塞在他嘴里。鳌拜喉头嗬嗬几声,几乎呼吸停闭,哪里还说得出话来?韦小宝又拔下他背上匕首,将一双匕首并排插在书桌上,自己守在鳌拜身旁,若见他稍有异动,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几刀。

康熙见大事已定,心下甚喜,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,不禁暗自惊惧,又觉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,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,两人合力,再加上十二名练过摔跤的小太监,定可收拾得了鳌拜,哪知遇上真正的勇士,几名小孩毫无用处,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艺只怕也并不怎么高明,若非小桂子使计,此刻自己已让鳌拜杀了。

这厮一不做、二不休,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。

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,这厮倘另立幼君,没人敢有异言。

想到此处,不由得打了个寒噤。

等了好一会,四名小监宣得康亲王和索额图到来。二人走进上书房,眼见死尸狼藉,遍地血污,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,立即跪下连连磕头,齐声道:「皇上万福金安。」

康熙道:「鳌拜大逆不道,携刀入宫,胆敢向朕行凶,幸好祖宗保祐,尚膳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,力拒凶逆,将其擒住。如何善后,你们瞧着办吧。」

康亲王和索额图向来和鳌拜不睦,受其排挤已久,陡见宫中生此大变,又惊又喜,再向皇帝请安,自陈疏于防范,罪过重大,幸得皇帝洪福齐天,百神呵护,鳌拜凶谋得以不逞。

康熙道:「行刺之事,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,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,传了出去,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。鳌拜这厮罪大恶极,就无今日之事,也早已罪不容诛。」

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:「是,是!」

心下都暗暗怀疑:「鳌拜这厮天生神勇,是我满洲第一勇士,真要行刺皇上,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?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。」

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,有什么内情不必多问,何况皇帝这么说,又有谁胆敢多问一句?

康亲王道:「启奏皇上:鳌拜这厮党羽甚多,须得一网成擒,以防另有他变。让索大人在这里护驾,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。奴才出去传旨,将鳌拜的党羽都抓了起来。圣意以为如何?」

康熙点头道:「很好!」康亲王退了出去。

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,说道:「小公公,你今日护驾之功,可当真不小啊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是皇上的福气,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?」

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,对适才这番激斗更只字不提,甚感欢喜,暗想自己亲自出手,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,此事倘若传了出去,颇失为人君的风度。又想:「小桂子今天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,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。可惜他是个太监,不论我怎么提拔,他也总是个太监。祖宗定下严规,不许太监干政,看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。」

康亲王办事迅速,过不多时,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,回禀说鳌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,宫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宫,不留一人,请皇上另派领内侍卫大臣,另选亲信侍卫护驾。康熙甚喜,说道:「办得很妥当!」

几名亲王、贝勒、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太监给鳌拜打得脑盖碎裂、肠穿骨断的惨状,无不惊骇,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。当下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押了下去收禁。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,便退出去商议,如何定鳌拜之罪。

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,嘱咐众人道:「皇上仁孝,不欲杀戮太众,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,因此鳌拜大逆不道之事,不必暴之于朝,只须将他平素把持政事、横蛮不法的罪状,一桩桩地列出来便是。」

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。

行刺皇帝,非同小可,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,连他全族老幼妇孺,以及同党的家人、族人,无一能够幸免,这一件大案办下来,牵累一广,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。康熙虽恨鳌拜跋扈,却也不愿乱加罪名于他头上,更不愿累及无辜。

康熙亲政时日已经不短,但一切大小政务,向来都由鳌拜处决,朝中官员一直只听鳌拜的话办事,今日拿了鳌拜,见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,对自己恭顺敬畏得多。康熙直到此刻,方知为君之乐,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,见他缩在一角,一言不发,心想:「这小子不多说话,乖觉得很。」

众大臣退出后,索额图道:「皇上,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,是否请皇上移驾,到寝宫休息?」

康熙点点头,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。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,正踌躇间,康熙向他点了点头,道:「你跟我来。」

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。皇宫的内院,除了后妃公主、太监宫女之外,外臣向来不得涉足。

韦小宝跟着康熙进内,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宫定是金碧辉煌,到处镶满了翡翠白玉,墙壁上的夜明珠少说也有二三千颗,晚上不用点灯。哪知进了寝宫,也不过是一间寻常屋子,只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、绣以龙凤花纹而已,一见之下,大失所望,心道:「比我们扬州丽春院中的房间,可也神气不了多少。」

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,吁了口长气,说道:「小桂子,跟我去见皇太后。」

其时康熙尚未大婚,寝宫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宫相距不远。到得皇太后的寝宫,康熙自行入内,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。

韦小宝等了良久,无聊起来,心想:「我学了海老公教的『大慈大悲千叶手』,皇上学了『八卦游龙掌』,可是今儿跟鳌拜打架,什么千叶手、游龙掌全不管用,还是靠我小白龙韦小宝出到撒香灰、砸香炉的下三滥手段,这才大功告成。那些武功再学下去也没什么好玩了,在皇宫中老是假装太监,向小玄子磕头,也气闷得很。鳌拜已经拿了,小玄子也没什么要我帮忙了。明日我就溜出宫去,再也不回来啦。」

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宫,一名太监走了出来,笑道:「桂兄弟,皇太后命你进去磕头。」

韦小宝肚中暗骂:「他奶奶的,又要磕头!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干吗不向老子磕头?」

恭恭敬敬地答应:「是!」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。

穿过两重院子后,那太监隔着门帷道:「回太后,小桂子见驾。」

轻轻掀开门帷,将嘴努了努。

韦小宝走进门去,迎面又是一道帘子。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,发出柔和的光芒。一名宫女拉开珠帘。韦小宝低头进去,微抬眼皮,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妇坐在椅中,康熙靠在她身旁,自然便是皇太后了,当即跪下磕头。

皇太后微笑点了点头,道:「起来!」待韦小宝站起,说道:「听皇帝说,今日擒拿叛臣鳌拜,你立了好大的功劳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回太后:奴才只知道赤胆忠心,保护主子。皇上吩咐怎么办,奴才便奉旨办事。奴才年纪小,什么都不懂的。」

他在皇宫中只几个月,但赌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宫里和朝廷的规矩,一一记在心里,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,你功劳越大,越要装得没半点功劳,主子这才喜欢,若稍有骄矜之色,说不定便有杀身之祸,至于惹得主子憎厌,不加宠幸,自是不在话下。

他这样回答,皇太后果然很喜欢,说道:「你小小年纪,倒也懂事,比那做了少保、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强。孩儿,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?」

康熙道:「请太后吩咐吧。」

皇太后沉吟道:「你在尚膳监,还没品级吧?海大富海监是五品,赏你个六品的品级,升为首领太监,就在皇上身边侍候好了!」

韦小宝心道:「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,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,老子也不做。」

脸上却堆满笑容,跪下磕头,道:「谢皇太后恩典,谢皇上恩典。」

清宫定例,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,副总管太监八人,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人,普通太监则无定额,清初千余人,自后增至二千余人。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品,最低八品,普通太监则无品级。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,在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恩宠了。

皇太后点了点头,道:「好好地尽心办事。」

韦小宝连称:「是,是!」

站起身来,倒退出去。宫女掀起珠帘时,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,只见她脸色极白,目光炯炯,但眉头微蹙,似颇有愁色,又像在想什么心事,寻思:「她身为皇太后,还有什么不开心的?啊,是了,她死了老公。就算是皇太后,死了老公,总不会开心。」

他回到住处,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。海老公竟没半分惊诧之意,淡淡地道:「算来也该在这两天动手的了。皇上的耐心,可比先帝好得多。」

韦小宝大奇,问道:「公公,你早知道了?」

海老公道:「我怎会知道?我是早在猜想。

皇上学摔跤,还说是小孩子好玩,但要三十名小太监也都学摔跤,学来干什么?皇上自己又用心学那『八卦游龙掌』,自然另有用意了。

『大慈大悲千叶手』和『八卦游龙掌』这两路武功,倘若十年八年地下来,当真学到了家,两人合力,或许能对付得了鳌拜。可是这么半吊子地学上两三个月,又有什么用?唉,少年人胆子大,不知天高地厚,今日的事情,可凶险得很哪。」

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,心中充满了惊佩:「这老乌龟瞎了一双眼睛,却什么事情都预先见到了。」

海老公问道:「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吧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!」心想:「你又知道了。」

海老公道:「皇太后赏了你些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也没赏什么,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,升作了首领太监。」

海老公笑了笑,道:「好啊,只比我低了一级。我从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,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。」

韦小宝心想:「这几日我就要走啦。你教了我不少武功,我却毒瞎了你一双眼睛,未免有点对你不住,本该将那几部经书偷了来给你,偏偏又偷不到。」

海老公道:「你今日立了这场大功,此后出入上书房更加容易……」

韦小宝道:「是啊,要借那《四十二章经》是更加容易了。公公,你眼睛不大方便,却要这部经书有什么用?」

海老公幽幽地道:「是啊,我眼睛瞎了,看不到经书,你……你却可读给我听啊,你一辈子陪着我,就……就一辈子读这《四十二章经》给我听……」

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

韦小宝见了他弯腰大咳的模样,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:「这老……老头儿真是古怪。」

本来在心里一直叫他「老乌龟」的,这时却有些不忍。

这一晚海老公始终咳嗽不停,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,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。

次日韦小宝到上书房去侍候,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。

康熙来到书房,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,说道会同王公大臣,已查明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款。康熙颇感意外,道:「三十款?这么多?」

康亲王道:「鳌拜罪孽深重,原不止这三十款,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,从宽究治。」

康熙道:「这就是了,哪三十款?」

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,念道:「鳌拜欺君擅权,罪一。引用奸党,罪二。结党议政,罪三。聚货养奸,罪四。巧饰供词,罪五。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用之人,罪六。擅杀苏克萨哈等,罪七。擅杀苏纳海等,罪八。偏护本旗,更换领地,罪九。轻慢圣母,罪十。」

他一条条地读下去,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:「以人之坟墓,有碍伊家风水,勒令迁移。」

康熙道:「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,你们拟了什么刑罚?」

康亲王道:「鳌拜罪大恶极,本当凌迟处死,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,拟革职斩决。其同党必隆、班布尔善、阿思哈等一体斩决。」

康熙沉吟道:「鳌拜虽然罪重,但他是顾命大臣,效力年久,可免其一死,革职拘禁,永不释放,抄没他的家产。所有同党,可照你们所议,一体斩决。」

(注)

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磕头,说道:「圣上宽仁,古之明君也所不及。」

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,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。众大臣向康熙详奏镶黄旗和正白旗如何争执,韦小宝也听不大懂,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黄旗旗主,苏克萨哈是正白旗旗主,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,势成水火。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后,正白旗所属的很多财产田地为镶黄旗所并,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原主。

康熙道:「你们自去秉公议定,交来给我看。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,鳌拜虽然有罪,不能让全旗受到牵累。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。」

众大臣磕头道:「皇上圣明,镶黄旗全旗人众均沐圣恩。」

康熙点了点头,道:「下去吧,索额图留下,我另有吩咐。」

待众大臣退出,康熙对索额图道:「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之后,他家产都给鳌拜占去了吧?」

索额图道:「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,是没入了内库的。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领人到苏克萨哈家里搜查,金银珠宝等物,都饱入了鳌拜私囊。」

康熙道:「我也料到如此。你到鳌拜家中瞧瞧,查明家产,本来是苏克萨哈的财物,都发还给他子孙。」

索额图道:「皇上圣恩浩荡。」

他见康熙没再什么话说,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。

康熙道:「皇太后吩咐,她老人家爱念佛经,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手中,都有一部《四十二章经》……」

韦小宝听到《四十二章经》五字,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。只听康熙续道:「这两部佛经,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,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,镶黄旗的是黄绸镶红边套子。太后她老人家说,要瞧瞧这两部经书,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,你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,顺便就查一查。」

索额图早便停了脚步,听康熙吩咐完,说道:「是,是,奴才这就去办。」

他知皇上年幼,对太后又极孝顺,朝政大事,只要太后吩咐一句,皇上无有不听,皇太后交下来的事,比之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要紧,查两部佛经,那是轻而易举,自当给办得又妥又当又迅速。

康熙道:「小桂子,你跟着前去。查到了佛经,两人一起拿回来。」

韦小宝大喜,忙答应了,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《四十二章经》,说了大半年,到底是怎么样的经书,连影子的边儿也没见过,这次是奉圣旨取经,自然手到拿来,最好鳌拜家里共有三部,混水摸鱼地吞没一部,拿了去给海老公,好让他大大高兴一场。

索额图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,这次救驾擒奸,立有大功,心想取两部佛经,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用不着派遣此人,心念一转,便已明白:「是了,皇上要给他些好处。

鳌拜当权多年,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。

皇上派我去抄他家,那是最大的肥缺。

这件事我毫无功劳,为什么要挑我发财?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,取佛经为名,监视是实。

抄鳌拜的家,这小太监是正使,我索某人是副使。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,那就有大大不便。」

索额图的父亲索尼,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。索尼死后,索额图升为吏部侍郎,其时鳌拜专横,索额图不敢与抗,辞去吏部侍郎之职,改充一等侍卫。康熙知他和鳌拜素来不睦,因此这次特加重用。

两人来到宫门外,索额图的随从牵了马侍候着。索额图道:「桂公公,你先上马吧!」

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,倒要照料着他些,别摔坏了他。哪知韦小宝在宫中学了几个月武功,虽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,手脚却已十分轻捷,又幸好当年茅十八教过他上马之法,这次便不致再来一个「张果老倒骑驴,韦小宝倒骑马」,轻轻纵上马背,竟然骑得甚稳。

两人到得鳌拜府中,鳌拜家中上下人众早已尽数逮去,府门前后军士严密把守。索额图对韦小宝道:「桂公公,你瞧着什么好玩的物事,尽管拿好了。皇上派你来取佛经,乃是酬你的大功,不管拿什么,皇上都不会问的。」

韦小宝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,直瞧得眼也花了,只觉每件东西都是好的,扬州丽春院中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,那可天差地远了。初时什么东西都想拿,但瞧瞧这件很好玩,那件也挺有趣,不知拿哪一件才是,又想这几日就要出宫溜走,东西拿得多了,携带不便,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。

索额图的属吏开始查点物品,一件件地记在单上。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,写单的书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,表示鳌拜府中从无此物。待韦小宝摇了摇头,放下珠宝,那书吏才又添入清单之中。

二人一路查点,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出,向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,说道:「启禀二位大人。在鳌拜卧房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,卑职不敢擅开,请二位移驾查点。」

索额图喜道:「有藏宝库吗?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。」

又问:「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?」

那官吏道:「屋里一本书也没有,只有几十本账簿。卑职等正用心搜查。」

索额图携着韦小宝的手,走进鳌拜卧室。只见地下铺着虎皮豹皮,墙上挂满弓矢刀剑,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。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,上用铁板掩盖,铁板之上又盖以虎皮,这时虎皮和铁板都已掀开,两名卫士守在洞旁。索额图道:「都搬出来瞧瞧。」

两名卫士跳下洞去,将洞里所藏的物件递上来。两名书吏接住了,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张豹皮上。

索额图笑道:「鳌拜最好的宝物,一定都藏在这洞里。桂公公,你便在这里挑心爱的物事,包管错不了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不用客气,你自己也挑吧。」

刚说完了这句话,突然「啊」的一声叫了起来,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只白玉大匣,匣上刻有五个大字,填了朱砂,前面三字正是「四十二」。

韦小宝急忙接过,打开玉匣盖子,里面是薄薄一本书,书函是白色绸子,封皮上写着同样的五字,问道:「索大人,这便是《四十二章经》吧?我识得『四十二』,却不识『章经』。」

索额图喜道:「是,是。是《四十二章经》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这『章经』两字,难认得很,其实也不必花心思去记,只消五个字在一起,上面三字是『四十二』,下面两字非『章经』不可。」

索额图心道:「那也未必。」

含笑道:「正是。」

接着那侍卫又递上一只玉匣,匣里有书,书函果是黄绸所制,镶以红绸边。两部书函都已甚为陈旧。但宝库里已无第三只匣子,韦小宝心下微感失望。

索额图喜道:「桂公公,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,皇太后一喜欢,定有重赏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是什么佛经,倒要见识见识。」

说着便去开那书函。索额图心中一动,笑道:「桂公公,我说一句话,你可别生气。」

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,「小畜生,小乌龟」地骂不停口。自从得到康熙的眷顾,宫中不论什么人见到他,都是恭谨异常。他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,平生又怎受过这样的尊敬?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,文武官员见到了,尽皆战战兢兢,可是这人对自己却如此客气,不由得大为受用,对他更是十分好感,说道:「索大人有什么吩咐,尽管说好了。」

索额图笑道:「吩咐是不敢当,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。桂公公,这两部经书,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,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,可见非同寻常。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,咱们可不明白了。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,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大干系的文字,皇太后不喜欢咱们做奴才的见到,这个……这个……嘻嘻……」

韦小宝经他一提,立时省悟,暗吃一惊,忙将经书放还桌上,说道:「是极,是极!索大人,多承你指点。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,险些惹了大祸。」

索额图笑道:「桂公公说哪里话来?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,你的事就是我的,哪里还分什么彼此?我如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,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是朝中大官,我……我只是个小……小太监,怎么能跟你当自己人?」

索额图向屋中众官挥了挥手,道:「你们到外边侍候。」

众官员躬身道:「是,是!」

都退了出去。

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,说道:「桂公公,千万别说这样的话,你如瞧得起我索某,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,结为兄弟如何?」

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恳切。

韦小宝吃了一惊,道:「我……我跟你结拜?怎……怎配得上啊?」

索额图道:「桂兄弟,你再说这种话,那分明是损我了。不知什么缘故,我跟你一见就十分投缘。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,以后就当真犹如亲兄弟一般,你和我谁也别说出去,只要不让别人知道,又打什么紧了?」

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,眼光中满是热切之色。

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,眼见鳌拜已倒,朝中掌权大臣要尽行更换,这次皇上对自己神态甚善,看来指日就能高升。

在朝中为官,若要得宠,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,这小太监朝夕伺候皇帝,只要他能在御前为自己说几句好话,便已受益无穷。

就算不说好话,只要将皇帝喜欢什么,讨厌什么,想干什么事,平时多多透露,自己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,正中皇帝下怀。

他生长在官宦之家,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,素知「揣摩上意」是做大官的唯一诀窍,而最难的也就是这一件。

眼前正有一个良机,只要能将这个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,日后飞黄腾达,封侯拜相,均非难事,是以灵机一动,要和他结拜。

韦小宝虽然机伶,毕竟于朝政官场中这一套半点不懂,只道这个大官当真喜欢自己,不由暗自得意,说道:「这个……这个,我可真想不到。」

索额图拉着他手,道:「来,来,来!咱哥儿俩到佛堂去。」

满洲人崇信佛教,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。

两人来到佛堂之中。

索额图点着了香,拉韦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,拜了几拜,说道:「弟子索额图,今日与……与……与……」

转头道:「桂兄弟,你大号叫什么?一直没请教,真是荒唐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叫小桂子。」

索额图微笑道:「你尊姓是桂,是不是?大号不知怎么称呼?」

韦小宝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叫桂小宝。」

索额图笑道:「好名字,好名字。你原是人中之宝!」

韦小宝心想:「在扬州时,人家都叫我『小宝这小乌龟』,小宝这名字,又有什么好了?」

只听索额图道:「弟子索额图,今日和桂小宝桂兄弟义结金兰,此后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。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,弟子若不顾义气,天诛地灭,永世无出头之日。」

说着又磕下头去,拜罢,说道:「兄弟,你也拜佛立誓吧!」

韦小宝心道:「你年纪比我大得多了,如果我当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,那可太也吃亏了。」

一转念间,已有了主意,心想:「我反正不是桂小宝,胡说一通,怕什么了?」

于是在佛像前磕了头,朗声说道:「弟子桂小宝,一向是在皇帝宫里做小太监的,人人都叫小桂子,和索额图大人索老哥结为兄弟,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

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。如小桂子不顾义气,小桂子天诛地灭,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,给牛头马面捉住了,一千年、一万年也不得超生。」

他将一切灾祸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,又接连说了两个「同月」,将「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」说成了「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」,顺口说得极快,索额图也没听出其中花样。

韦小宝心想:「跟你同月同日死,那也不打紧。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,我在一百年之后三月初三归天,也不吃亏了。」

至于他说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,千万年不得超生,却是他心中真愿。

小桂子是他所杀,鬼魂若来报仇,可不是玩的,如在地狱中给牛头马面紧紧捉住,他韦小宝在阳世自然就太平得很。

索额图听他说完,两人对拜了八拜,一起站起,哈哈大笑。索额图笑道:「兄弟,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,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。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,尽管开口,不用客气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那还用说?我自出娘肚子以来,就不懂『客气』二字是什么意思。大哥,什么叫做『客气』?」

两人又相对大笑。

索额图道:「兄弟,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,可不能跟旁人说,免得旁人防着咱们。照朝廷规矩,我们做外臣的,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。咱们只要自己心里有数,也就是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对,对!哑子吃馄饨,心里有数。」

索额图见他精乖伶俐,点头知尾,更是欢喜,说道:「兄弟,在旁人面前,我还是叫你桂公公,你就叫我索大人。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,做哥哥的陪你喝酒听戏,咱兄弟俩好好地乐一下子。」

韦小宝大喜,他酒是不大会喝,「听戏」两字一入耳中,可比什么都喜欢,拍手笑道:「妙极,妙极!我最爱听戏。你说是哪一天?」

扬州盐商起居豪奢,每逢娶妇嫁女、生子做寿,往往连做几日戏。韦小宝碰到这些日子,自然是在戏台前钻进钻出地赶热闹、看白戏。人家是喜庆好日子,也不会认真对付他这等小无赖,往往还请他吃一碗饭,饭上高高地堆上几块大肉。至于迎神赛会,更有许多不同班子唱戏。一提到「听戏」两字,当真心花怒放。

索额图道:「兄弟既然喜欢,我时时请你。只要哪一天兄弟有空,你尽管吩咐好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就是明天怎样?」

索额图道:「好极!明天酉时,我在宫门外等你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出宫来不打紧吗?」

索额图道:「当然不打紧。白天你侍候皇上,一到傍晚,谁也管不着你了。你已升为首领太监,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,又有谁敢来管你?」

韦小宝笑逐颜开,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,再也不回宫去了,但听索额图这么说,自己身分不同,可自由出入皇宫,倒也不忙便溜,笑道:「好,一言为定,咱哥儿俩有福同享,有戏同听。」

索额图拉着他手,道:「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。」

两人回到鳌拜房中,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,问道:「兄弟,你爱哪一些?」

韦小宝道:「什么东西最贵重,我可不懂了,你给我挑挑。」

索额图道:「好!」拿起两串明珠,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,道:「这两件珠宝值钱得很。兄弟要了吧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好!」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里,顺手拿起一柄匕首,只觉极是沉重,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,套在鲨鱼皮的套子之中,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。

韦小宝左手握住剑柄,拔了出来,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,鼻中一酸,「阿乞」一声,打了个喷嚏,再看那匕首时,剑身如墨,半点光泽也没有。

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地放在藏宝库中,定是一柄宝刃,哪知模样竟如此难看,便和木刀相似。

他微感失望,随手往旁边一抛,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,匕首插入地板,直没至柄。

韦小宝和索额图都「咦」的一声,颇为惊异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,丝毫没使劲力,料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插入地板,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,竟如是插入烂泥一般。韦小宝俯身拔起匕首,说道:「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。」

索额图见多识广,道:「看来这是柄宝剑,咱们来试试。」

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,拔出鞘来,横持手中,说道:「兄弟,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。」

韦小宝提起匕首,往马刀上斩落,嚓的一声,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。

两人不约而同地叫道:「好!」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,自无疑义,奇的是斩断马刀竟如砍削木材,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。

索额图笑道:「恭贺兄弟,得了这样一柄宝剑,鳌拜家中的宝物,自以此剑为首。」

韦小宝甚是喜欢,道:「大哥,你如果要,你拿去好了。」

索额图连连摇手,道:「你哥哥出身是武官,以后做文官,不做武官啦。这柄宝剑,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。」

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,系在衣带之上。索额图笑道:「兄弟,这剑很短,还是放在靴筒子里好啦,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。」

清宫的规矩,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,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。韦小宝道:「是!」将匕首收入靴中。以他这等大红人,出入宫门,侍卫自也不会再搜他身上有无携带违禁物事。

韦小宝得了这柄匕首,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,过了一会,忍不住又拔出匕首,在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,嚓的一声,将铁矛斩为两截。他顺手挥割,室中诸般坚牢物品无不应手而破。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,刚刚画完,啪的一声响,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,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洞。韦小宝叫道:「鳌拜老兄,您老人家好,哈哈!」

索额图却用心查点藏宝库中的其他物事。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,提了起来,入手甚轻,衣质柔软异常,非丝非毛,不知是什么质料。他一意要讨好韦小宝,说道:「兄弟,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,你除下外衣,穿了去吧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这又是什么宝贝了?」

索额图道:「我也识它不得,你穿上吧!」

韦小宝道:「我穿着太大。」

索额图道:「衣服软得很,稍为大一些,打一个褶,就可以了。」

韦小宝接了过来,入手轻软,想起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,母亲张罗几天,没筹到钱,终于没做成,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丝棉袄差了,就只颜色太不光鲜,心想:「好,将来我穿回扬州,去给娘瞧瞧。」

于是除下外衫,将背心穿了,再将外衣罩在上面,那背心尺寸大了些,好在又软又薄,也没什么不便。

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,命手下人进来,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,不由得伸了伸舌头,说道:「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,他家产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。」

他挥手命下属出去,对韦小宝道:「兄弟,他们汉人有句话说:『千里为官只为财。』这次皇恩浩荡,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,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。这张清单嘛,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。二百多万两银子,你说该报多少才是?」

韦小宝道:「那我可不懂了,一切凭大哥做主便是。」

索额图笑了笑,道:「单子上开列的,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。

那个零头仍是照旧,咱们给抹去个『一』字,戏法一变,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。那个『一』字呢,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?」

韦小宝吃了一惊,道:「你……你说……」

索额图笑道:「兄弟嫌不够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不,不!我……我不大明白。」

索额图道:「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,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,每人五十万两。兄弟要是嫌少,咱们再计议计议。」

韦小宝脸色都变了,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,手边只须有一二两银子,便如是发了横财一般,在皇宫之中和人赌钱,进出大了,那也只是几十两以至一二百两银子的事,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手里,原是要堵住他的嘴,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的真相。否则的话,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,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款要尽数吐出,断送了一生前程,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。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,忙道:「兄弟要怎么办,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。」

韦小宝舒了口气,说道:「我说过一切凭大哥做主的。只是分给我五十万……五十万两银子,未免……未免那个……太……太多了。」

索额图正听得提心吊胆,待听得「太多了」三字,登时如释重负,哈哈大笑,道:「不多,不多,一点儿不多。这样吧,这里所有办事的人,大家都得些好处,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,拿五万两出来,给底下人大家分分。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,宫里的妃子、管事太监他们面上,每个人都有点甜头。这样一来,就谁也没闲话说了。」

韦小宝愁道:「好是好。我可不知怎么分法。」

索额图道:「这些事情,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,包管你面面俱到,谁也得罪不了,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,办事可真够朋友。钱是拿来使的,你我今后一帆风顺,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是,是!」

索额图又道:「这一百万两银子呢,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,咱们得尽快变卖他的产业,一切做得干手净脚,别让人拿住了把柄。兄弟你在宫里,这许多金元宝、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,是不是?」

韦小宝陡然间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横财,一时头晕脑涨,不知如何是好,不论索额图说什么,都只有回答:「是,是!」

索额图笑道:「过得几天,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,都是一百两一张、五十两一张的。兄弟放在身边,什么时候要使,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,又方便,又稳妥。除非有人来摸你口袋,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,竟是咱们北京城里的一位大财主呢,哈哈,哈哈!」

韦小宝跟着打了几个哈哈,心想:「真的我有四十五万两银子?真的四十五万两?」

又想:「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,怎样花法?他妈的天天吃蹄膀、红烧全鸡,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。辣块妈妈的,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,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。」

他自幼「心怀大志」,将来发达之后,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,扬眉吐气,莫此为甚。

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,往往便说:「辣块妈妈的,你开一家丽春院有什么了不起?老子过得几年发了财,在你对面开家丽夏院、左边开家丽秋院、右边开家丽冬院,抢光你的生意。嫖客全都来了我的三家院子,一个也不上丽春院,叫你喝西北风。」

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,手面之阔,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,不由得心花怒放。

索额图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,说道:「兄弟,皇上吩咐了,苏克萨哈的家产,给鳌拜霸占去了的,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。咱们就捡六七万两银子,去赏给苏家。这是皇上的恩典,苏家只有感激涕零,又怎敢争多嫌少了?再说,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,倒显得苏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,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彩,是不是?」

韦小宝道:「是,是。」

心道:「你我哥儿俩可都不是清官吧?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光彩哪!」

索额图道:「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,这是头等大事,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。鳌拜的财产,慢慢清点不迟。」

韦小宝点头称是。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缎,将两只玉匣包好了,两人分别捧了,来到皇宫去见康熙。

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,甚感欣喜,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后,亲自送到太后宫中。索额图不能入宫,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。

康熙在路上问道:「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?」

韦小宝道:「索大人初步查点,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。」

他将这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,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,也好有个推诿抵赖的余地。

这等营私舞弊、偷鸡摸狗的勾当,韦小宝算得是天赋奇才。他五岁那一年上,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,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,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,用四文钱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,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,还赏了他一个桃子。在韦小宝看来,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,原是天经地义之事,只不过如给人查到,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。这是他头上挨了不少爆栗、屁股上给人踢过无数大脚,因而得来的宝贵经验。

康熙哼了一声,道:「这混蛋!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!一百三十几万两,嘿嘿,可了不起。」

韦小宝心下暗喜:「还有个『一』字,已给二一添作五了。」

说话之间,已到了太后的慈宁宫。

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,甚是欢喜,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,打开锦缎玉匣,见到书函后更笑容满面,说道:「小桂子,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!」

韦小宝跪下请安,道:「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。」

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:「蕊初,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,拿些蜜饯果子,赏给他吃。」

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莫十二三岁年纪,容貌秀丽,微笑应道:「是!」韦小宝又请安道:「谢太后赏,谢皇上赏。」

康熙道:「小桂子,你吃完果子,自行回去吧,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,不用你侍候啦。」

韦小宝答应了,跟着蕊初走进内堂,来到一间小小厢房。

蕊初打开一具纱橱,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,笑道:「你叫小桂子,先吃些桂花松子糖吧。」

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,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,闻着极是受用。

韦小宝笑道:「姊姊也吃些。」

蕊初道:「太后赏给你吃的,又没赏给我吃,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吃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悄悄吃些,又没人瞧见,打什么紧?」

蕊初脸上一红,摇了摇头,微笑道:「我不吃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我一个人吃,你站着旁边瞧着,可不成话。」

蕊初微笑道:「这是你的福气。我是服侍太后的,连皇上也不服侍,今日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。」

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,也笑道:「我是服侍皇上的,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,那就两不吃亏。」

蕊初格的一笑,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,微笑道:「快些吃吧,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,可要生气呢。」

韦小宝在扬州之时,丽春院中莺莺燕燕,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,进了皇宫之后,今日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,甚感快慰,灵机一动,道:「这样吧!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,你服侍完太后之后,便出来和我一起吃。」

蕊初脸上又微微一红,道:「不成的,等我服侍完太后,已是深夜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深夜有什么打紧?你在哪里等我?」

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,其余宫女都比她年纪大,平时说话并不投机,见韦小宝定要伴她吃糖果,其意甚诚,不禁有些心动。韦小宝道:「在外边的花园里好不好?半夜三更的,没人知道。」

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。

韦小宝大喜,道:「好,一言为定。快给我蜜饯果儿,你拣自己爱吃的就多拿些。」

蕊初微笑道:「又不是我一个儿吃,你自己爱吃什么?」

韦小宝道:「姊姊爱吃什么,我都爱吃。」

蕊初听他嘴甜,十分欢喜,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、糖果糕饼,装在一只纸盒里。韦小宝低声道:「今晚三更,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。」

蕊初点了点头,低声道:「可要小心了。」

韦小宝道:「你也小心。」

他拿了纸盒,兴冲冲地回到住处。他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,真相揭露之后,再也不能跟他玩了。这几日在皇宫之中,人人对他大为奉承,虽觉得意,却无玩耍之乐。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,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险,只觉最是有趣不过。他毕竟年纪尚小,虽然从小在妓院中长大,于男女情爱之事,只见得极多,自己却似懂非懂。

注:

据《清史稿·圣祖本纪》:康熙八年,「上久悉鳌拜专横乱政,特虑其多力难制,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,为扑击之戏。是日鳌拜入见,即令侍卫等掊而扎之,于是有善扑营之制,以近臣领之。庚申,王大臣议鳌拜狱上,列陈大罪三十,请族诛。诏曰:『鳌拜愚悖无知,诚合夷族。特念效力年久,迭立战功,贷其死,籍没,拘禁。』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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